【剑宁】探陵 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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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时有风自南而来，吹得窗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响。
柳家姑娘回望一眼客栈，也在手边的驼铃上“铛”地一敲。系着铃铛的骆驼抖了抖耳朵，鼻孔翕张，冲着她喷了一口热气。
她问道：“怎么又多了两个？”
“昨日那扇墓门，我和荣先生后来又商量，沙漠里土质疏松，若是鲁莽用炸药炸开，一个不小心就会变作流沙洞。别说是墓中宝物，只怕整队人都要埋进去。”鸣凤刀道。
或许现在该叫他尹明风了。
“所以今晨我去敲了宁公子的门，想请他们二位来帮个忙，酬金明算。”他笑道，“墓里的东西毕竟不干净，宁公子是做大生意的人，想必也看不上眼。”
一旁的宁风致听他这话，也微笑道：“赚一点差价而已，壮士哪里的话。”
两人正客气着，一人牵了匹黑马过来，看见宁风致与尘心，挑了挑眉，似笑非笑地道：“你还真有些本事。”
其余四人见了他，皆是神色一敛，片刻的沉默后，还是鸣凤刀开了口，道：“该出发了，我和荣先生走前头，宁公子你们不认得路，跟紧柳姑娘便是。”
宁风致点了点头，牵了马与尘心走向队伍后头，路过荣先生时，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。
按照尹明风的说法，这位荣先生，便是十二年前，在皇城犯下累累血案的凶手。
那一夜是皇家盛宴，雪鸳公主向来知书达礼，早早地安排了行程，马车和护卫都侯在一条街外，只等着两人出来，便起驾往皇宫去。
谁也没想到，会有人自后院的枯井里摸进来，悄无声息地杀死了院里的所有人。
那时尹明风正在东院的主屋里等着，房内点了上好的檀木香，他的妻子正在屏风后面梳妆，一件首饰选了许久，拿不定主意，便唤夫婿进来参谋。
檀香烧得那么浓郁，盖住了满庭弥漫着的血腥。
两人正说笑着，背后突来一刀，将屏风斩成了两半，那人的速度极快，来不及防御，那一刀已经斩在了他背上，生生将他半扇肋骨斩断。
他痛得昏死过去，所见的最后一眼，是公主哭着护在自己身前的模样。
再醒来时，眼前是一片黑暗，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息。头痛得像要烧起来，他勉强提起些精神，发现自己的伤口已止住了血，用撕开的外衣勉强包扎了。
黑暗里有人冷笑了一声，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。
“居然还真没死。”
“放他离开，我跟你走。”说话的是雪鸳公主，“他若死了，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。”
男人冷笑一声：“你不过仗着皇帝老儿赏你的那块魂骨，这井渠里暗无天日，也不会有卫兵过来，我等你耗到油尽灯枯便是了，何必与你谈条件？”
“皇家的东西，皇家自然有毁掉的法子。”公主冷冷道，“你若赌得起，一试无妨。”
听到这里，他才明白，这场无妄之灾从何而来。
雪鸳公主性子温和，不爱与人争斗，陛下便赐了她一块守御的魂骨，若哪日遭遇不测，至少也能护住性命。
他昏死过去后，雪鸳便是靠着这块魂骨与来人对歭，原本只要撑过这一阵，等护卫发现公主迟迟不至，自然会前来查看，发现院内情形。
可她等得，尹明风却等不得，他出血太多，若不及时包扎，一时三刻便要丧命了。
僵持之下，那人提出，自己可以替她丈夫止血，条件是，公主要随他一同离开。
他们离开时带走的，还有重伤昏迷的尹明风。
黑暗里，那凶手沉默了许久，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古怪的笑声：“要放他走，也不是不行。”
尹明风躺在地上，只听见哒哒的脚步声，一步步向他逼近。
有什么薄而冰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脸，而后是皮肉被生生剖开的疼痛。
他再也忍耐不住，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，男人却罔若未闻，刀刃平稳地沿着他面部轮廓滑过，竟将一整张脸皮都刨了下来。
他痛得几乎失去知觉，公主也被吓得失了声，唯有那男人心情极好，哼着歌儿把血淋淋的面皮收进了包裹里，又翻出了另一张人皮面具，不知洒了什么药粉，就这么粘回了他脸上。
做完这一切，那人又用绷带将他整个头包起来，这才转过头，笑吟吟地道：“这下满意了吧，公主殿下？”
“你……”公主颤着嗓子，“你都对他做了什么？！”
“也没做什么，只不过从今以后，再也没人会相信，他是位英俊潇洒的驸马爷了。”
他在井渠里躺了三天，到了第四天，才勉强能起身走动。等他费尽千辛万苦，回到地上时，听到的却是公主府上惨遭灭门，凶手捉拿归案，即日处斩的消息。
他拆了脸上的绷带，混在人流里往法场的方向涌，没走多远，便望见吊得高高的绞刑架，上头挂着一个魁梧雄壮的男人。
这样体格的人，是不可能从那枯井中钻出来的。
行刑时还有人议论，说这凶手丧尽天良，不知与皇家有什么怨恨，下手极狠毒，公主与驸马的尸首，都被砍得血肉模糊，不成人样了……
尸体是那人提前备下的，公主与驸马都还活着。
他本想这么说，一回头，却在街边的窗户里看见了张陌生的脸。
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他了。
几日后的清晨，他独自一人出了城，化名为鸣凤刀，去追查那个不知名的凶手。
一查就是十二年。
半年前的一天，他行至西疆，在路边的酒馆里，听到了一支奇异的歌谣。
“沙漠里沉睡着古老的城，美丽的公主闯了进去，再没人见过她的身影。
“沙漠里沉睡着古老的城，十二年前曾打开门扉，为了救那落难的公主。
“沙漠里沉睡着古老的城，稀世的宝物沉睡在那里，只等果敢的勇士来取。”
这是吟游诗人常唱的曲调。据说古时的西疆曾是富饶的绿洲，后来沧海桑田变换，绿洲被黄沙吞没，一起埋在沙漠里的，还有昔日古国的宝藏，有许多淘金人聚集在这里，诗人迎合他们的意思，便也编造出许多歌谣，唱一些似真似假的寻宝故事。
可尹明风隐隐觉得，这歌绝不是假，而是十二年前真实发生的故事。
他询问了酒馆里的吟游诗人，又在西疆各地寻找线索，追查了半年之久，才找到了一个切实存在的地点。
潇湘客栈。
接到消息时，他欣喜得要发狂，一路快马加鞭，往潇湘客栈赶去。
他不是第一个赶到那里的人。
尹明风在客栈门口栓了马，正要往里走，背后却响起了一道他到死都不会忘记的声音。
“这张脸还好用吗，驸马大人？”
驼铃声叮咚叮咚地响，沙漠里不宜速行，宁风致松松挽着马缰，与尘心并驾而行，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后头。
走出去约一刻钟，他发现柳姑娘不住地回头看他，便也投去问询的目光。
柳姑娘犹豫了一瞬，一只手放开缰绳，背到身后，打起了手语。
看得懂吗？
宁风致笑笑，策马向右前方行了几步，以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角度回话。
多少会一点，柳姑娘有什么要说的吗？
你们对这次的事知道多少？
大概要比姑娘知道的，还要多一些。
柳姑娘似乎惊讶了一瞬，沉思片刻后，打了几个更复杂的手势。
鸣凤刀杀了你们要找的人，荣先生也不可信，你们好自为之。
多谢姑娘，我们心中有数。
柳姑娘提防荣先生，是因为他出现的时机太巧，刚刚好补上了阿文死去的空缺。
而在鸣凤刀的故事里，这位姗姗来迟的荣先生，才是第一个到客栈的人。
十二年未见，两人的实力差距比以往更大。尹明风受过重伤，虽险险保住性命，却也就此落下了病根，没走几个回合，便被那人擒下了。
他咬牙道：“你要杀便杀，反正自十二年前开始，我就是个死人了。”
荣先生却低低笑了一声：“我不杀你。”
“我还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，怎么会杀你？”
十二年前，他挟持公主离开，路上频频遇到皇室追兵，他一路疲于躲避，竟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下手。而雪鸳公主，或许是顾及腹中胎儿，竟也没做什么出格行径，一路跟着他到了西疆。
一入西疆，他们便撞上了百年难遇的大风沙，终于将追兵阻隔在后面。西疆人把这种天象称为蚀骨风，意思是风中沙砾甚多、风速极快，人若是走进去，不消半个时辰，便会被高速回旋的沙粒削成一副白骨。
突来的沙尘虽阻断了追兵，却也逼得两人不得不找一处藏身之所，仓皇之间，竟撞进了一座古墓。
原来西疆的地理受沙尘影响极大，昨日还是谷地的地方，一夜黑风吹过去，明早就成了山丘；反之，原本掩埋在地下的墓室，若是遇见了大风沙，也可能会浮到地面上来。
进了古墓，他长出了一口气，还未来得及欣喜，一转眼却发现，公主不见了。
外面风沙恶劣，她必不可能逃往别处去，一定就在这墓里面。
抱着这样的想法，他在古墓里逡巡了半月有余，可雪鸳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，别说是人了，连尸体找不到半分。
他原本还想再找，可惜已是有心无力。物资告罄不说，更糟的是这古墓竟建在流沙地里。半月前起的那场大风，将入口积的黄沙卷走了，这才露出入口来。如今天象平复，沙土又一点点倒流回来。
若是再不走，等入口被流沙埋住，便是神仙也难逃。纵然他为这块魂骨谋划许久，到了这种地步，也只能忍痛割舍了。
他离开后，也曾暗暗记下古墓的位置，可沙漠广袤，地形多变，再要寻那古墓时，却是怎么都寻不得了。
古墓虽然遍寻不到，可墓里的公主却不会到别处去，这么些日子过去，她身上无水无粮，多半已死在了墓里。
人死了，魂骨却不会立时散去，只要他有耐心，总会有到手的一天。
此后他在西疆流连了十二年，十二年后，听到了一首奇异的歌谣。
他也找到了潇湘客栈，却没有立刻去寻找古墓，而是在客栈周边潜伏了下来。
他在等一个人。他相信，只要尹明风还活着，一定会到这里来。
擒下了尹明风之后，他强逼他服下了一种毒药，这种毒平日里不会发作，却要每三天服一次解药，若是误了时辰，立时就会浑身溃烂而死。
控制住了尹明风，他又以鸣凤刀的名义，在黑市上招募了人手，而后悄然隐身幕后，让尹明风带着队伍寻找古墓。
闻讯而来的文鹄世子，也是死于他手。
也许是故去的公主显灵，临死前，文鹄认出了他的身份，将随身的玉佩托给了他。
尹明风得了玉佩，却始终找不到机会与宁风致接触。文鹄死后，那人似有所察，随即化名“荣先生”，亲自参与到了这支队伍中，不仅调换了房间，将他与其他人隔开；还强逼他半夜潜入柳姑娘房中，借此挑拨离间。
三日前，一行人再度出发，终于在古墓深处，找到了一扇以皇室秘术封住的墓门。
荣先生欣喜若狂，当下便要破门而入，他是江洋大盗，自然不知道其中关窍，骤然出手，立刻便遭阵法反噬，只能先回客栈养伤，再做考虑。
回了客栈后，荣先生闭门疗伤，便遣尹明风去商请尘心相助。
刚到客栈那日，他便与尘心交过手，对他的实力有所估量。所谓一力破十会，再复杂的阵法，一旦超过了承受的极限，也只会被强行毁去。若是能因势利导，将阵法的反噬引至尘心身上，更是能趁此除掉这两个可疑之人。
尹明风求的，便是要尘心趁破阵的机会，暗中向荣先生出手，助他一举雪恨。
听完这个冗长的故事，宁风致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。
“那位‘荣先生’派你来，难道没想过，你会揭破他的身份？”
鸣凤刀苦笑一声：“以我现在的面貌，自称是十二年前死去的驸马，又有几个人会信呢？”
他说罢，双手将玉佩奉上。
“幸得世子殿下以命相护，将此物托付于我，我才有机会向二位陈明实情。”
宁风致握着手中的玉佩，冷冷望了一眼队伍前头那个人。
好一个以命相护，好一个陈明实情。
只怕直到此刻，这位驸马还觉得，自己讲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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