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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里归来颜愈少,笑时犹带岭梅香。
试问岭南应不好,却道: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后来七宝琉璃宗移至天斗城内,宁风致却并不常在京中。
大陆上风声一天比一天紧,边防线上的小镇频繁受袭,冲突激烈些的,已是十室九空。朝野间就此事争论不休,少数人仍要求派兵支援,更多的亲王一派则坚持弃卒保车,说宫变方歇、陛下元气大损,又说需外松内紧、示敌以弱云云,总归道理都在他那边。
奏折呈上来又打回去,烦扰几日不休。一日上朝,陛下未表态,却把出兵的折子递给了身旁的太子,让他说说看法。
于是大家都知道,此事已不必再议了。
原本该是这样的。只是恰巧那一日宁风致在,淡淡看了一眼雪夜,用并不很响亮的声音说,我带着弟子去吧。
有些话声音不必大,所有人都听得清楚。
偌大殿上一时无声,一开始提议的人,也不敢在此时站出来赞同,反对支援的新太子也未敢表态。最后还是雪夜说,那便有劳宁宗主了,而后略显疲倦地闭上了眼,示意退朝。
七宝琉璃宗事务繁多,即便如今弟子锐减,底下还有诸多商务要处理,是以宁风致并不是每回议事都到。早年有人非议他弄权佞幸,如今亦有人讥诮他失势避嫌。过往现今,总是由世人说。
散朝后雪夜坐在堂上,仅余唯一的皇子侍奉在侧,恭敬等父亲每日的训诫。
他藏晦太久,帝王术只能亡羊补牢式地填鸭,是以每每朝会散后,雪夜都要留他许久。可这一日却沉默不语。他隐隐约约猜到缘故,却不敢发问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听见一声长叹,年迈的帝王低声道:“王不见王,或许这样最好。”
午时宁风致回宗门。
宫变过后,七宝琉璃宗以资军的名义将近郊一片行宫买归己用。
买地的请求是以书函形式发给皇室的,彼时天斗正在扩军,又历宫变,正是用钱的时候。雪夜尚在养伤,这笔交易便由太子做主批了。
后来老皇帝知晓,面有不虞,然而到底没向小儿子发作,只将行宫的图纸同底稿一并送交七宝琉璃宗。
呈送的人去了,却又原样捧回,说宁宗主已命人将行宫改建过,旧图纸已然无用,好意心领,原物奉还。
数十年君臣,许多话其实不必说出口。
行宫不比从前的七宝琉璃宗大,又因尘心单臂多有不便,住处便和宗主合至一处,一人在主院,另一人在邻院,中间一道月门打通。修葺时工匠来问,庭中要种些什么?
答曰松竹梅,岁寒三友。
后来新居落成,庭院正中种的是古梅,从宗门旧址移来,半身焦枯而枝叶仍存,左右植松柏,绕屋有翠竹。
梅花头一年移来时,古榕还以为不活了,那老树却倔强地撑过夏,到了秋。如今小雪刚过,树上已生了几枝花苞,等雪落便要有新的花朵开出来。
宁风致点检好队伍时,还有些遗憾,白雪落在艳红的梅花上,红梅开在焦黑的树干上,该很好看,如今怕是难见了。
于是临行前托付古榕:“请骨叔在家中代我一观。”
古榕笑说,一定。又玩笑般提起,岭南亦尚梅,虽是盆景梅花,也别有意趣,宗主此行若是撞见合眼的,不妨替我捎一枝春。
宁风致一怔,旋即失笑,此次是去赈兵灾,能救回来多少人都难论,更难能遇见好花。不过这些话都不必说出口,他只是如古榕回答他一般答道,“一定。”
车马辚辚往岭南去,依旧是宗主与长老同乘。先前派去的斥候暂无报警,两人便暂留行队中压阵,越向交壤处,越见荒凉。
从天斗城出发,到南方边境需得三日,夜间随行安营扎寨,岭南的天低而广阔,冬月初,月不甚朗,星斗却明亮。荒野里生了三五丛小小的篝火,他与尘心坐在较远的一处。随行弟子也知两人惯常独处,并不来打扰。
虽在荒野,尘心也如往常一般打坐行气,走过一个周天,方才睁眼。
如今他损了右臂,要进境已是不能,笃行修炼一是习惯,二是调养,宁风致若在他身边,总会以琉璃塔护持。见他看来了,才笑一笑,翻手收势。
于是他也笑了,望着星汉辽阔,便随意聊道:“这一路行来倒是顺利。”
“是顺利。”那人也说,略略回想片刻,道,“岭南偏僻,上一次和剑叔来,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。”
尘心是闲聊,他便也信口说,“当时天斗积弱,属国各行其是,那一回也是赈灾,遇上的麻烦比如今多得多。公卿瞒报,盗匪横行,官官相护,光是赶到灾地便被拦道四五次……”说到此处,他轻笑一声,“最后还是靠剑叔动手开道。”
“论治国用人,雪夜是个不错的皇帝。他在位三十年,除去积弊诸多。当年选他扶持时,其实并没有期待他能做到这一步,而是寄希望于未来的太子身上。”他笑着,却摇了摇头,“宫变之事始料未及。我为解围,几近杀他,他却还能冷静。如今宗门与皇室能互不干涉,倒也不差。”
他说话,尘心静静地听,到最末一句,却摇摇头:“你最近去宫里少了。”他说,“皇室忌惮你。”
没有皇家不会忌惮一个轻易扶起一国之君,却又为大势将之置于死地的人。
“剑叔怎么这样讲话?”宁风致眨眨眼,竟和他说起俏皮话来,“多在家陪你,不好么?”
“……风致。”
尘心无奈地唤他。他不是善辩的人,每每这样,便没有话说了,只好伸手去碰他唇角。
他其实想说你不要这样,怎么总是在笑呢?明明该觉得委屈的。
然而这些话却没说出口。说到底,两人都明白,那些都是无足轻重的东西。他的宗主是与天争的人,只要无碍大局,得势失势对他而言,并不比错过的梅花值得惋惜。
宁风致看着他笑,琉璃眼在篝火的光里亮晶晶的,伸手覆上尘心的手背。
“其实真的没关系。”他慢慢地说,“雪崩虽不中用,听他父亲的话,不来碍事也就够了。他心里有恨,却无能为力,不生怨是很难的。”
若他是小人,治过罪也就罢了,偏偏还是光风霁月、坦荡君子、砥柱中流,天潢贵胄也不能治他的罪,只能含恨,只能暗地疏远。
尘心看着他,却问:“那你呢?”
你不在乎他们,我却在乎你。你去朝堂上周旋,计算着、忖度着施力时,有没有不开心?
难免会的。
他毕竟比宁风致年长许多,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盼他好,盼他的风致每天都笑着,却终究是奢望。
所以尘心并不说什么,低下头亲吻他。那人也没像往常一样闭上眼,而是在不足一寸的距离里,极温和地望向他。
分开时宁风致轻轻笑起来,“我有剑叔啊。”
为什么总替我委屈呢?我看世人熙熙攘攘为利来去,识恨不识爱,不知有多可怜。
尘心轻叹一声,把人拥进怀里,单臂也抱得安稳,问他:“这样就满足了?”
宁风致也环着他,双手覆在他背上,触到那人发尾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低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还想请剑叔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第二日黄昏,车至岭南。沿途梯田几近荒芜,将到松口镇时,才隐约看见一行人匆忙回村,远远望见有车队来,竟好似还加快了脚步,跌跌撞撞往村里跑去。
宁风致叹息一声,命人在镇外驻扎,与尘心下了车,点了几名弟子,步行往镇里去。
这一带村镇古朴清秀,气候湿暖,许多家的花木无人打理,从门前檐上生长出来,绿意葱茏又伶仃。一路都不见人,敲门也无回响,宁风致思忖片刻,便命人散开去找祠堂所在,他和尘心则沿着干道向前,去寻方才见到的人。
以两人的眼力,要找人并不困难,一炷香功夫也就寻得了。原是三四个农妇瑟缩在角落里,听见脚步声靠近,连抬头看一眼都不管,拼命蜷起身子靠在一处,强忍着哭声,似是极力隐藏着什么。
天已经全暗下来,巷子深处更是看不清楚,宁风致还没开口,就听见哽咽的女童声音,挣扎着恳求道:“阿妈,透唔到气……”
旋即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,女人用岭南话又哭又骂,尘心猛地皱眉,一步上前,拦住还要再打的妇人。
那妇人全无力挣脱,浑身一软,便瘫倒在地上,指着女童哭道:“叫你收声你唔听,街坊俾你累死啊!”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。
他许久没应对过这样的场面,只得望向他的宗主。而宁风致也在此时走上来,轻轻拉住他,半跪下身,将小女孩儿扶起来,翻出琉璃塔治好她肿起的脸。
清光流转而过,一众人才看清来人端雅的容貌,男人温和从容,显然是远道而来,却能讲一口很好听的岭南话。
“对唔住,各位受惊了。”那人微微笑着,不知从何处取出食水来,本想交递过去,见她们仍畏惧,便改放在地上,起身后退,以示并无敌意。
又解释道:“我哋由天斗到此,系为救援,路上却未见到人,请问镇长喺唔喺度?可唔可代为引荐?”
几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,因着乡音,没过多久便有人点了点头,也不敢与他说话,小心翼翼将地上食物包好,示意他跟自己走。
眼见事情有了眉目,宁风致心头微松,起身欲行,却被尘心拉了一下。回头看去,却是那女童怯怯躲在他身后,牵着衣角不肯走。
尘心传音道:“似乎是怕母亲再打她。”
先前打骂她的妇人仍瘫坐在地上,似是不敢相信有人来救她们,麻木地望着自己的女儿,面上说不清是喜是悲。
早前宁风致命人去寻祠堂,见到镇长时,也在祠堂与门人会合。同他们来的弟子们随身带了粮水,到祠堂早他们一步,已经在分发了。
事虽做着,不少人却神情茫然,直到看见他,才唤了声“宗主”,乖巧地回到他身前来。
又有一个引了位老人到他面前,道:“宗主,这位便是镇长。”
那是位双眼浑浊的老者,官话尚还标准,眯缝起眼打量了一会儿,迟疑道:“你们是……七宝琉璃宗的人?”
这回轮到宁风致怔了,应道:“是。老人家,您……”
老镇长却笑起来,冲他摆摆手:“我知道啦。不必多说了,我去和镇上人说,让他们随你动身。”
他说着,又着重打量了面前两人,昏聩的眼扫过两张经久不变的面容。
“我见过你们。”老人乐呵呵地说,“很多年前,罡风岭,那时我刚来当镇长,路上被山匪劫去了,是你们来救的我,一晃这么多年啦……啊呀!大侠,你的手?”
他说着,这才看见尘心空荡荡的袍袖,惊讶又痛心。
尘心难得在外人面前露出笑意,摇了摇头,左手牵起他的宗主,眼也朝他望去。
“无妨,小伤而已。”
偌大一个松口镇,盗匪洗劫过一遭,不知名的魂师掳掠过一遭,魂兽又袭击过一遭,如今竟只剩下百来人。安置好镇上人后,宁风致问询过镇长,方知边陲五个大镇,有两处已空了,只有梅州与春霖两镇还有些人口。
如此行程缩短,回宗门或还赶得上守岁,却没一个人觉得开心。
“怎么会这样?”去查探的弟子难过地问他,“宗主,我……我本以为我们来得及。”
是时已近凌晨。尘心在旁听见了,本想让他们歇息后再来,却被宁风致制止。
他轻声道:“从一开始就已经晚了。”
岭南一带地形复杂,盗匪流寇驱之不尽,只能靠驻军定期清剿。宫变之后,皇室对各地管束颇多,驻军无军令不得慎动,再遇流寇,便只能上报京中请令。
新太子眼前只有武魂殿,而雪夜虽未表态,弃卒保车之意已是分明。皇城中风云变色,疆土之外更有风雨欲来,一城一镇的苦难传到皇城里,轻得如同一粒沙,随手便抹去了。皇室袖手旁观,而七宝琉璃宗式微,财物虽不缺,人手却是支绌。他从得知消息便着手部署,能做的到底有限。
这些大不韪的话,他并不介意与弟子说。
“有些事终归要有人去做。”
他温和地望向年轻的后辈们,语调平静而从容。昔日花好月圆时,他这般教导尚且年幼的弟子,如今风雨如晦,他也用同样的口吻揭开残酷的未来。
“宗门尊我为宗主,可许多事,我却不能只为宗门考量。战争一定会爆发,以后会死更多的人,世不可避,终须一战。”
“到了那一天,是随我奔赴战场,还是归隐山林,终究要你们自己抉择。”他轻声说,“有些事虽然残酷,比起一味命令或欺瞒,我更希望诸位想清楚。即便明日身死,亦能无愧无悔于心。”
他说至此,已有人泣下沾襟,直道“誓死追随宗主”。宁风致却笑起来,说如今谈生死尚早,养好精神才是根本,让他们先下去休息了。
等人都散去了,尘心才轻叹道:“其实不必说这些话。”
他说着,见宁风致起身,拿了梳子要为他散发,便也坐下微阖上眼,仍继续道:“你玉壶冰心,有目共睹,让人为你死也甘愿,又何须多言。”
——而我也一样。
那人替他拆了发扣,将满把银发细细理顺,玩笑道:“剑叔这样直白,倒夸得我不好意思了。”
世路至此,两人早有觉悟,不讳言死,只当寻常话讲。于是尘心也笑,捉住他的手牵到唇边,亲了一下,说“实话罢了”。
又想起来昨夜所谈,问他:“你说要我做一件事,是什么?”
宁风致笑而不答,握了他一缕发在手里,才说:“剑叔头发长了。”
是长了。从前他发只及肩,是自己束发时最方便的长度,如今有人替他束发,不经意间便蓄长许多。尘心也捻起一缕,比划了一下,失笑道:“就为这事?”
那人竟很小气似的,把他自己的头发抢到手里:“就这一件事,从前求剑叔还不肯。”
那是两人刚在一起时的事了,彼时宁风致少年心性,喜欢他缎子似的银发,央着他留长,然而尘心早习惯了及肩的长度,好容易留到了背,每日梳理都觉得别扭,实在不堪其扰,通知他一句便一剑削了,徒留宁风致惋惜许久,还找人打了个檀木盒子,把断发收到藏宝阁去了。
提起此事,尘心更是哭笑不得,没想到他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至今,心里却又高兴——总算有一件能哄他开心的事。
于是应允他:“随你便是。”
那人遂意了,果然笑得很好看。
又两日,过春霖,到梅岭。许是天意垂怜,这两镇救下的人口比松口更多些,林林总总,加起来有千人之数。
如此回京的路程便慢了,时节已过大雪,院中红梅白雪,还是由古榕独占了。
不过也有意外之喜。
梅岭镇既有此名,养梅斫姿自有其独到之处。在镇上时,宁风致一眼相中一盆绿萼梅,遂出资向主人买下。
主人家本还推辞不受,被尘心淡淡扫了一眼,便乖乖把钱收了。
宁宗主高高兴兴搬着花盆上了车,一树花枝含苞,鲜妍翠绿,唯一朵不畏寒,开在了最冷的时候。
宁风致小心取下,顺手簪在尘心鬓边,梅花藏在雪色发丝里,也算了却不见故园的遗憾。
车上别无外人,尘心也任他胡闹,等他看够了,才取下来,将白梅别在他领口。
这一年的冬天没有雪落下,他为人多蓄了一寸白发。
*“过往现今吾,总是由世人说。”霹雳里剑雪这句台词我好喜欢……写到这里的时候这句口白就直接想起来,直接写入文中总觉得太忐忑,但改了几次也词不达意,本着不以词害意的原则还是写了,能力一般,水平有限,只好在此注明。
**关于小宁的塑料粤语:这系列里的宗主语言水平大概是,年少时游历大江南北,所以哪里的方言都会一点,人聪明,待两三个月口音能学得很正,但措辞还是会照自己的习惯来。
当然也有我自己能力有限的原因OTZ,实际上本篇出现的粤语都是翻译器+逮了位广东朋友煲汤帮忙改的,用粤语写出文白之分对我来说实在是很困难,所以最后结合人设折中出了这么个办法。
至于为什么原作世界观会有方言……那剧里他们说的也是普通话啊(ry)这么大片儿地有方言也很正常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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