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因后果不论,两人终归是畅快淋漓地打了一架。
切磋时刀剑无眼,两人身上各划了几个口子,照两人的修为,打坐走两个周天也就好了。
一年过去,古榕还是原来那个古榕,尘心却已经不是原来的尘心了。定亲了,见过老婆了,受伤有人心疼了——古榕撑着脸,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落,看着宁风致低头给他治伤,不能说是不羡慕。
他又没下死手,尘心也不过破了点儿皮,再晚个两分钟,说不定自己就好了。真要论起来,还是七杀剑开的口子吓人些。可宁风致包扎得却认真,撒上药粉拉开绷带,动作利落又熟练。
可寻常人哪用得着少宗主裹伤,这一手功夫,一半是尘见君打孩子的副产品,另一半则是幼时照顾古榕的时候,在他身上练出来的。
牵涉到旧事,古榕便理直气壮地酸起来:那时小风致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,人虽小心,手上却容易出岔子,最初绑绷带那几回,不是重了就是轻了,要么就碰在他没长好的骨头上,每每疼得古榕龇牙咧嘴。
你连这点苦头都没吃过,凭什么说爱他?
古榕正嘀嘀咕咕着什么“前人栽树后人乘凉”,一抬眼,宁风致已经提着药箱到他身前来了。
小公子低下身,长发柔柔顺顺滑下来,再抬起眼,便教人不记得自己说什么了。
古榕走了好一会儿神,才听清宁风致要给他治伤,忙不迭抬起手臂,让他细细裹好。
宁风致垂着眼裹伤,并不看他,只是很轻地说,“这次也照旧,伤养好了再走吧。”
“……”
古榕沉默良久,直到宁风致替他裹好了伤,才小心翼翼地问,“这次不留我了……?小风致,你是不是在生气?”
宁风致摇摇头,将绷带与药粉收回去,才说,“我没有生气,也不小了。”
他说着站起身来,少年人芝兰玉树,挺直腰杆一看,已经比古榕坐着要高了。
宁风致微微垂下睫毛,以俯视的角度看他,鼻梁秀挺,唇峰未润,眉眼早已褪去了稚气,像春天的草木,将要往更成熟的姿态舒展。
“之前剑叔告诉我,龙叔的真名不是这个,我就想,幼时遇见你时,我还太不懂事,龙叔有所隐瞒,本也是理所应当。”
少年人声音清朗,吐字清晰,说话也比从前有条理得多。
“我仍旧想要龙叔留下来,想你过得好,想你不必活得那么辛苦,可现在的我,仍旧没有让你坦诚以待的资格。”他认真地说,“所以我也不着急。”
“我会等到龙叔真正认可我的那天。”
他在古榕面前,总是一副比皮相更成熟的姿态,说完话后,认认真真朝他行过礼,又提着药箱子回了尘心身边去。
那边尘心正看着地图,见他来了,便微微一笑,“想去滇南玩儿么?”
方才的小大人回了他身边,又露出乖巧的姿态,凑过去他身边看地图。地图是蝉翼宣画的一大张,尘心原本两手抻开看,见他来了,便松了一半纸,自然而然地将人圈在臂弯里。
古榕离得近,那两人说话又不避着他,于是闲谈尽落入他耳朵里。
“是这一带吗?唔……以前听父亲提起过,说是此地的普洱茶极好,旁的倒是不清楚。”
“……茶叶我未留意过,不过确实有许多农户炒茶。”
“再往西这些,我在书中读过,据说是水天一色,最宜秋游,有‘如霜皓月映高秋’之称……”
“湖水确是很蓝。”
……这榆木脑袋。
古榕听得直皱眉,只道尘心太古板无趣,说了要带人去玩,又描述得令人兴致全无。偏偏小宁公子还很中意似的,一连问了许多地方,说话间便把行程定下来了,直看得古榕气闷。
若不是有婚约在前,他哪里追得到这样的老婆?
于是小宁公子好端端地看着地图册,冷不丁便被人勾住了肩膀。那人笑吟吟地道,“和这木头去多没意思,带我一个呗?”
尘心皱着眉瞥他一眼:“没说不带你,靠那么近做什么?”
古榕不理他,自来熟地拉过了地图,接着他方才的话说起来:“你想去南边玩儿?滇西一带我熟,那边地处边陲,走官道没什么好玩儿的,小镇倒是很有些意思。西边最大的城是这一座,城里人喜欢把乳酪烤热了,裹玫瑰酱吃,奶香浓郁,你应当会喜欢……这里的菌子很鲜,有许多外地见不到的,当日摘当日卖;然后从这里出来走水路……”
他常年在外,脸皮与嘴皮都久经历练,说起来便比尘心绘声绘色许多:这一处的鸡汤叫做杨林鸡,汤汁鲜美浓醇,那一处的拌粉风味极独特,要用吊了三天的高汤来衬满满半碗的香草;沿路奇花异草,风土人情,也都讲了个遍,最后总结道:“……什么都好,只是地处两国交界,天高皇帝远,难免要乱一些。”
一旁安静了半天的尘心忽然开口:“我保护你。”
古榕哽了一下,默默把那句“有我跟着呢”咽了回去,憋屈得像是只蹲守许久的大猫,肉都快到嘴了,却被另只猫截了胡。
而日后精明伶俐的小宁眨眨眼,对身边的暗流涌动一无所觉。
后来行程还是古榕定下,沿着剑川一路南行,途径几个大小都市,每座都有的吃有的玩儿。
与天生淡泊的尘心相比,古榕实在是游戏人间的行家,而七宝琉璃宗的小公子最不差的就是钱,这样一段旅途,无论多么挑剔的人,都不会觉得无聊。
他会撑船,会烤青色的菌子,知道哪里有最好的茶叶,知道哪家茶楼的故事最动听,倘若要他自己评价,除却武学,他几乎样样都比尘心强几分。
可尘心永远是不急不缓的,在他替宁风致卷起烤得恰到好处的乳扇的时候,在他教他怎么寻找成熟松露的时候,在他拉着小公子在花市赏鱼闲逛的时候,尘心总是缀在后头,看着他卷起刚烤好的乳扇,也有样学样地收拾自己那块边缘焦糊的乳酪片,皱着眉看了看,又默默吃掉。
可偏偏宁风致总是能注意到他,每每这种时候,便从古榕身边跑开,去看他的剑叔,问他,怎么在做这个呀?
那时尘心便笑起来,随手揉了揉他的脑袋:“你喜欢,我便学学看。”
一回两回如此,到了第三回,古榕便不大乐意带小少爷逛夜市了,新到了大城市后,干脆拉着他往拍卖场里钻,省得尘心晃得他眼疼。
边疆的拍卖场不如天斗城装潢华贵,却也别有一番风情,依山临湖而建,每到夜时灯火通明,映在黑沉水面上,一片流金浮光。
宁风致挑了个临水的角落,往湖面上望了一眼,轻笑了一句,“笙歌归院落,灯火下楼台。”
他自小富贵,虽尚未到广交结游的年纪,来这种地方,却半点儿不怯场,倒看得古榕意外了。
这家卖场他来过一两次,提出要带宁风致来的时候,也只当是领孩子来玩,若有合眼缘的东西,也可拍一两件哄他开心。却没想小公子根本没会意,一进门便轻车熟路地点了管事过来,自顾自开户去了。
古榕没忍住,向尘心确认道,他是十五岁吧?
“一月刚过的生辰。”尘心随口道,“不过拍卖场是去得不少,喜欢买些小玩意儿。”
古榕回忆了一下离宁家最近的大拍卖场,又追思了一下天斗城的物价。
“……宁宗主已经把金库钥匙给他了?”
尘心这才正眼看他,脸上露出了一种对他来说很稀奇的表情,片刻后,才答道:“他是少宗主,能调动七宝琉璃宗大半钱财,不过……他自己买东西,零花钱也就够用了。”
古榕:“你刚刚那个眼神什么意思?嫌我穷?”
说话间宁风致已经回来,手上多了三张黑底描金的面具,分别递给两人。古榕接到手里,倒是挑了挑眉,压低了声音问:“黑的?我还以为以七宝琉璃宗的身份,怎么说也该拿到红色那档呢。”
宁风致没否认,笑了笑说,“那样其实不太方便……不过龙叔也不必担心,看上什么拍下便是,我在管事那里压了二十万的散钱,总还算够用。”
古榕一下被哽住,半晌,才闷闷“哦”了一声,直到落座了,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想给他买礼物的,心中顿生一股被包养的悲凉来——若要认真算,九年前的医药费还未还清呢。
他唉声叹气的时候,底下已经拍出好几件东西了。滇西一带虽然偏僻,却盛产玉石奇珍,南来北往来淘货的商人也多,这几样拍品虽是前菜,成交价格却不低。
小宁公子兴致缺缺,显然是没什么看上眼的,后来上了一件玉色可爱的同心扣,出了两次价,也不再跟了。古榕问他喜不喜欢,他也只是摇头:“也不缺这一件,价格虚高太多,不要了。”
说完又看一眼古榕,笑着说,“龙叔总不会还以为我和小时候一样,看上什么便不计较花销吧?”
他和古榕说话,脸也半面转过来,湖水倒映的波光打在他眉弓鼻梁上,衬出玉雕般的温润线条来,相貌比之幼时,已经成熟太多了。
不知怎么的,看得古榕有些茫然。口舌也不受控制似的,忽然问出一句:“若是你现在救我,还会不计成本地给我治伤吗?”
说出口了,才意识到这话太矫情,赶紧咳嗽一声,正想搪塞一句开玩笑的,便听见宁风致说,“会的啊。”
他抬起头,看见那人褪去稚气,却依旧温柔又干净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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