尘见君叹着气说,这事儿都怪小宁。话说出口,看见儿子不赞同的眼神,又多叹了一声道:“不是说你那个。”
尘见君说,讨老婆是个技术活,你得理解你爹。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我们尘家虽然一脉单传,但是大小也算世家,结婚自然要讲究门当户对。
他掰着指头数,“首先人要漂亮吧,其次修为不能太差,是个辅助就更好了;再然后是家世——不是说爹嫌贫爱富,可咱们家风你也知道,不留身外之财——所以老婆要娶能赚钱会管账的……筛来筛去,也就小宁他们家最合适。”
尘心沉默了片刻:“那你自己怎么不娶?”
他思路清奇,忽地一打岔,差点儿没让尘见君厥过去:“我要是娶了哪儿来的你!”
“那母亲她,”尘心又问,“也是这样的人吗?”
或许是十一岁那年的冬天太冷、宁远来得太迟,让尘心冻坏了脑子,他对生母的记忆极模糊,如今转过两轮岁月,只能从父亲的只言片语中捕风捉影。
“你娘……”尘见君沉吟半晌,诚恳道,“那是半点儿不挨着。”
一旁宁远拨了拨茶沫,悠然道,不能吧。
“至少尊夫人样貌是一等一的好。”他笑笑,侧目看了一眼尘心,“贤侄生得像她。”
“是么?”
尘见君怔了半晌,才道,“……我记不清了。”
宁远看了他一会儿,转过去看尘心,而后又转回来。
“前辈,”他最终感叹道,“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?”
这是公道话。尘心虽然人冷一些,却比他父亲要有人情味儿的多,知道每日去看他的小妻子,记得在下雨时去送伞,起风时给他披衣,甚至还无师自通地学会带他去看灯。
这样一个儿子,尘见君是没法教他什么的,诓来了一声爹后,就耍赖似的搬来了宁宗主,那意思就是,有什么问题直接问你丈人爸吧。
宁远看得透彻,落座便沏自己的茶,等尘心看过来了,才悠悠开口,“怎么了,贤侄,是不是嫌我管风致太严,教他不理你了?”
是也不是。
他说,先前是我不妥,错不在他。犹豫片刻后又承认,是管得太严了些。
宁远笑了笑,说,他是七宝琉璃宗的少宗主。
“……他还小。”
“小吗?”宁远反问道。
说话时他并不看向尘心,而是看手中的茶盏,轻描淡写地抛出来一句,“不小了。你若是乐意,等他年满十五,我就吩咐下去,给你们把喜事办了。”
“不……”尘心一惊,还未想清楚,拒绝的话已经出口了。
“不同意?”宁远拨茶的手一顿,眯着眼看他,“为什么?他不是和你有婚约吗?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天经地义的事,为什么不同意?”
尘心只是摇头。
十五岁。他想,十五岁的风致,站在他身前,只有胸口那么高,小小一个,还未长开,怎么就能嫁人呢?
“有什么不好?早日定下来,早日安心。”宁远悠悠地道,“我也是,你也是。”
“你很喜欢风致,我看得出来。”他说,“至于风致……现在他很喜欢你,可以后呢?”
“你也说他才十五岁,再大一点儿,或许会喜欢上别人,也或许会觉出来,那是不一样的喜欢——无关情爱,只是一种依赖的习惯。”
“他是七宝琉璃宗的少宗主,不可能像你一样,将日子二十年如一日地过去。等他满了十五岁,就要带出去,与皇宫世家的人来往,一年交际过的人,便有你半生那么多。”
尘心仍旧不同意。
“他若喜欢上别人,是我自己没本事。伯父替我着想,好意心领了。”
他说着,又看向尘见君,平淡道,“父亲考虑得也周全,到了自己身上,不也是一塌糊涂么?”
两位长辈苦口婆心,都被他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,略行过礼后,便起身出门去了。
两人面面相觑,等人走远了,双双笑出了声。
“你说得不错,他是比我当年争气。”尘见君笑着叹气,“自己有主见得很,只是不爱张扬。”说着看向宁远,摇头道,“倒是你,费尽心机试探出他对你家小子死心塌地,满意了?”
“我没试探。”宁远笑了笑,“我是真那么想的——七杀剑代代惊才绝艳,偏偏桀骜不驯,好容易绑住了这一个在七宝琉璃宗,万一留不住,我上哪儿哭去?”
尘见君沉默片刻,问,你还是个人吗?
过了数日,宁风致抄完了书,人终于松快了些,可尘心去见他时,依旧觉得,他比从前更收敛了。
尘见君说过许多没用的废话,唯独一句还管用。他记得宁风致是少宗主,于是便不多说什么,仍是每日黄昏去寻他,不能出去游玩,便陪他坐一会儿,或是送他会别院。
这一日将尽时,尘心又来寻他,小宁公子拉了拉他的袖子,轻声问,剑叔可以偷偷带我出去么?说完立刻补充,“不是下去玩,这次不会连累剑叔了,我……”
尘心已经召出了剑,问他,去哪儿?
要去的地方不远,天斗城郊的一家小店,卖玫瑰乳酪和杏花糕,玲珑几盏装进食盒,被宁风致小心收在怀里。
“剑叔,我们回去吧。”
尘心望了一眼不远处,暮色四和,寻常人家已起了炊烟,几个孩子在巷尾打闹,摘了柳叶来吹,跳房子,钓鱼,热闹得紧。
“要玩一会儿吗?”他问。
“不了。”宁风致摇摇头,将食盒抱在怀里,“娘亲今天难得有空,我要去看她。”
晚夜风凉,尘心一路御剑都不很高,他话少,便听宁风致与他絮絮地谈论母亲。
他说,宗门传承百代,历任宗主与配偶中,娘亲算是最特别的一个。
“她的年纪比父亲要小。”
尘心一时未能明白,只道是男女作配,男方比女方大一些,不是理所应当的么?
宁风致玲珑剔透,未等他开口,便笑道,“与常人不同的,剑叔想一想便知了。”
“一宗之主的配偶,往往也是宗门的保护者,更是门面与招牌。”他细细与尘心说着,“站得高,责任也重,修为若是差了,便立不稳,因而宗门里联姻,也往往是寻成名已久的强者。”
“父亲那般心志的人,毕竟还是少数。”宁风致轻声说,“更多的是我与剑叔这样,早早定下婚约的……”
他说到一半,忽然觉得话里隐含抱怨的意思,也顾不得是在剑上,急忙转过去看尘心,“剑叔莫生气,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……”
不知什么时候,尘心已将剑停下了。七杀剑浮在黄昏的树梢上,他垂下头,看着小小的宁风致,摇了摇头。
“我没有生气。”尘心说,“我只是以为你还不知道……”他轻叹一声,“难怪了,上次你父亲说那些话的时候,你一点儿都不惊讶。”
他自以为瞒着宁风致许久,一时不知说些什么,半晌,才轻轻揉上他发顶。
宁风致低下头,抿着嘴唇笑,“早就知道啦。”他抬起头,“我长大了要嫁给剑叔的,我从小就知道。”
尘心叹了口气,替他理好揉乱的发丝:“和一个从未见过,又比你大许多的人结为连理,害怕吗?”
“以前是害怕过的,”小小的少年人,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后来见过剑叔,便没这么想过了。”
这话题已经让他脸红了,话音刚落,便抱紧了怀里的食盒要转身去,“不说这些,再晚点心就要凉了,我……”
尚未转过身去,一只手便扶上他后脑,把人往怀里又扣紧了些。
“不会晚的。”尘心道,“就这样别动,小心风迷了眼。”
耳边风声忽变得凌厉,急急向后吹去,吹不乱他发鬓。
越过树荫繁茂的后山,再绕过一片杏花林,方到了如今宗主的独院,到了门前,依旧要通报过侍女才能入内。
可少有地,少宗主失了平时稳重的气度,总忍不住踮着脚向里看。
于是尘心猜他与母亲关系该很好,唤她作“娘亲”。
这称呼咬字软糯,于尘心而言却陌生。他与生母亲缘太薄,到了七宝琉璃宗来,与这位夫人见面也寥寥,因而更不知如何应对。
远远看见侍女回来传话,他便想,不若留在这里等他吧。可没等他开口,宁风致便眼睛一亮,拉着他的手腕,跑进了杏花疏落的小院里。
宁宗主本就比尘见君年轻,宁夫人更是只年长尘心十余岁,她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,实力比如今的尘心还略高一线,看着却是个温婉女子,站在宁远身边时,显得很是相配。
宁风致的性格,大约像她多一些,小猫一样捧着食盒凑过去,依在母亲身边,细细说近日里的事。说话时尘心抱剑立在一旁,不刻意去听,只在一旁耐心地等。
宁夫人拈一块糕,笑微微地听他讲,父亲先前加了课业,不过都做完了;上元节时,娘亲在外家主持事务,有剑叔带他去看灯;昨日落了雨,剑叔带了伞来书房等着;今日的糕点,也是剑叔带他去买的……
温婉女人听着儿子一口一个剑叔,忍不住打趣,“风致喜欢他呀?”
宁风致便转头去看,见尘心望过来,又匆忙回过身,低低嗯了一声。
女人捏了把他的脸,手下的触感好似一团蒸得温软的年糕,引得她直感叹儿大不中留,杏眼往院里的尘心扫去,见他仍在看这边,不禁莞尔,“尘心,离那么远做什么?”
她居高位久了,身上自有一股雍容的气度,不急不缓地等人近了,才笑道,“我小夫君十岁有余,他与见君前辈交好,尚可唤你一声贤侄,换我便不妥了,以姓名相称,望你莫怪。”
尘心颔首:“夫人言重了。”
宁夫人仔细打量他的神色,又笑道,“看你这样子,应当是风致与你说过了什么罢。”
宁风致听了,便去拉她的袖子,软软地唤,“娘……”
宁夫人抬手,止住了儿子的央求。
“既然风致喜欢你,有些事,我便不客气了。”她道,“莫怪我无礼,这也是为你好。”
“……无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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