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剑宁】囚鹰 十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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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是秋末的深夜，屋内外却一片冰凉，桌椅门扉罩上了一层浅淡的白霜，地下河也停止了潺潺流淌，河面上结着厚厚一层冰。
石洞中冰冷一片，唯有寝屋内生了暖炉，将仅有的一隅烘烤得温暖干燥。尘心往火石里注了不少魂力，又除去外衣，仅余薄薄一件内衫，好让怀里的人取暖。
他本来算体温偏低的那类人，可如今将宁风致抱在怀里，却觉得那人冷得像初秋的白露。
或许贴肤取暖会更好些，可杀戮之都信用如何还未可知，便不得不防。他微微叹了口气，轻声唤：“风致？”
宁风致脸色苍白，好一会儿，才答道：“我没事。”
他轻声道：“大概快开始了。”
话音未落，一阵剧痛传来，尘心的手臂猛然一紧，而后才缓缓放松。他吐出一口气，看了一眼只是蹙了蹙眉的宁风致，一时间失语。
与此同时，一枚莹黄色的自那人身上逸出，缓缓漂浮到半空中。
宁风致睁开眼，有些心疼地看了他一眼，似乎想说些什么，话还未出口，便被堵住了。
“别道歉。”他轻声道，“我自己情愿的。”
而后是第二枚、第三枚。
随着年限的增加，脱出的速度越来越缓慢。初时的应激反应已经过去，尘心不再有异样，只是抱紧了他，一同忍受着灵魂被撕扯的剧烈疼痛。
血琉璃反噬的本质，是武魂属性与魂技的全面反转，投射到魂师本人身上，便是将魂环生生从身体与灵魂中剥出，扭转性质后，再重新吸收进体内。
在这个过程中，琉璃塔的主人将经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。九枚魂环被剥出的痛苦本就非是常人所能忍受，更枉论是纯净脆弱的辅助系魂师。
魂环全部被剥出时，便是塔主人最不堪一击的时刻，若是无人保护，只需稍作引导，塔主便会被先前吞噬的灵魂反噬——而提供这项禁术的杀戮之都，便能坐收渔利，将千人份的骨血与魂力收归己有，化作地脉的养分。
杀戮之王与他交代这些时，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来，指节叩在王座的扶手上：“他既然已经炼成血琉璃，便有夺人魂力的原罪，当受千鬼噬咬，万箭加身。你若是想救他，可以将掌心血滴在琉璃塔上，与他分摊一半肉体之痛。”
尘心皱了皱眉：“只有肉体？”
“只有肉体。”那人露齿一笑，“琉璃塔本身质地纯粹，能被外物影响改变，可吞噬那九百九十九人的灵魂是他自己的决定，精神与灵魂上的折磨，谁也代替不了他。”
“要是他挨不过，便会失去理智，武魂崩溃，轻则神智具丧，重则当场毙命。至于你会如何，我也不敢打包票。”他耸耸肩，“最轻也会武魂破损吧？血琉璃现世至今，还没有像你这样愿意做无用功的傻子。”
尘心垂下眼，看着怀里的人。
哪怕是这一世，他被斩去右臂、身受重伤，都没有替宁风致分摊的一半疼。可那人却面色恬静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着，好像下一刻便能做个好梦。
大概是已经历过一次，这回少疼一点，便足够他浅眠。
直到最后一枚淡红色的魂环飞出，宁风致才颤抖了一下，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。
刀割似的疼痛终于褪去，尘心猛地睁开眼，右手一伸，七杀剑倏然落下，钉在屋外一道黑影上。
他眯起眼睛，银灰色的眸子映着剑光。
“出尔反尔之徒。”
宁风致紧闭着眼，只觉得识海中的呓语越来越繁杂刺耳，夹杂着尖锐的哭泣、愤怒的嘶吼、不甘的哀嚎，几乎要让人发疯。
那些冤魂一声声逼问他：“你凭什么活下来？”
他在内心深处反问：“我为什么一定要死？”
“为什么？你还敢问为什么？”那声音疯狂地笑起来，“助纣为虐，屠尽了昊天宗；倒行逆施，吸纳千人魂力，你还不该死？”
“生在乱世，有谁手上干干净净，滴血不沾？”他冷笑道，“是你们吗？”
那些声音一瞬间安静了。
茫茫识海中，宁风致睁开眼，寒玉似的眼睛自无边的黑暗中扫过。
“若真有这样的人，教他到我面前来，定我的罪。”
虚空中凝出一个幻影来，模样与他别无二致，只是容貌更稚嫩，眼睛更明亮，明亮得不含一丝阴霾。
那是十八岁的宁风致，还未来得及认识尘心，还未经过凄风苦雨，手上不曾染过一滴鲜血。
十八岁的宁小宗主看着他，眼睛清亮亮的，问他：“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？”
“你原本的愿望，不是只想要一个太平安稳的天下，一个干干净净的七宝琉璃宗吗？
“背弃曾经的自己，不惜做到这一步，那个人，有这么重要吗？”
一声声一句句，是过去的自己在诘问，回荡在无边无际的空间内，发出无数次回响，夹杂着来自亡灵的絮絮私语，稍有不慎，便叫人心旌动摇、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。
宁风致神情平静，仿若未觉。
“有。”
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剑吟，面前的“宁风致”骤然破裂，如镜面一般碎去了。
尘心抬起眼，半空中悬浮的九枚魂环终于起了变化，又缓慢地、依次回到了主人体内。
怀中人的体温也一点点恢复，逐渐有了活人的气息。
最后一枚魂环消失后，一盏苍白的琉璃塔浮现出来，塔身近乎透明，正中沁着一抹红梅般的血色，有别于从前的温润通透，艳烈得灼人心魂。
宁风致睁开眼，视线尚未聚焦，便望到那人熟悉的轮廓。
轻易放弃曾经的自己，也不再在乎是非对错，终于换回来的人。
他伸出手，抚上尘心的脸颊，无声地笑起来。
“有情皆孽啊……”
门吱呀一声打开，被钉死在地上的侍女挣扎着抬起头，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绝望的神情来。
她已经暴露，活命的希望微乎其微，只希望那位剑斗罗看在自家宗主没事的份上，给她个痛快，不要一刀刀凌迟泄愤就好。
下一刻，钉在她脊柱上的重剑撤去，身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，她惊疑不定地爬起身，一抬头，入眼的是一个温润柔和的身影。
“回去告诉唐晨，”宁风致和缓地开口，“昊天宗已被千道流屠尽，满门无一活口。”
“若要报仇，三日后，万剑山下，七宝琉璃宗恭候大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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