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剑骨风】铸命 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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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二十九」
这一去又该是许久。
宁风致的容貌再没变过，岁月留下唯一的痕迹，是将那一头紫檀色的发，逐渐洗练成浅淡的藤花颜色。夜里古榕拾起他一段发尾，月光照在上面时，泛起一层柔和的银色。
故事也讲到了转折的那一年。
宁风致极安静地听完了，末了埋在尘心怀里，抱着他很久不说话。
“小事而已。”尘心浅笑着，一下下抚着他的背脊，“现在不是好了么？别难过。”
那一句话像是春天的草破开冰壳，隔了两世的记忆，终于开始复苏。
从前的回忆里，尘心背对着他坐，侧着身好让他裹伤，雪白的绷带撒上药粉，一层层将齐肩的伤口裹起来。宁风致的手很稳，裹伤的动作一点也不疼，轻轻放出琉璃塔疗伤时，每一缕气息都温柔地包裹着他。
末了尘心转过头，单手握上他的手，勾出一个很浅淡的笑：“别难过，小事。”
他自认口舌笨拙，较之古榕，总失了那一份哄人开心的灵巧，于是只能抱着他，一遍遍地说，我没事。
“真的没事，虽然断了一臂，我也因祸得福，借力突破至九十七级……”他努力搜刮词句解释道。
宁风致勉强抬起头，眼圈还是红的，小心翼翼地搭上他的右臂，开口却是问他，“疼不疼？”
尘心愣了一下，忍不住笑起来。
怎么过了两辈子，还是这句话。
猎魂行动之后他甚少见外人，可毕竟是当世顶尖的强者，几次在众人面前露面，受到的目光也都是敬仰和赞叹。
他以剑立身，世人便都将他当做钢铁铸成，赞叹他虽失一臂，却不见修为衰退，反见境界提升，冷嘲热讽者有，暗自羡慕者众，好似每个人都觉得，他这一臂断得十分值得。
可他的宗主，最该关心利益得失的人，在他重伤昏沉、拧着眉挣扎时，沾湿了帕子替他拭去额上的汗，又轻又心疼地说，剑叔一定很疼。
“不疼的。”
他替宁风致理开鬓角的发，说起一件旧事。
“当初陪你猎取第六魂环的时候，你执意要寻一只疗愈效果的魂兽。”他轻声说，“那本来不该是最佳的选择，七宝琉璃塔的优势是增幅，你剑走偏锋，自然要折损些效果，为此还和族老们很是吵了一架。”
尘心说着也笑起来，低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发顶，“那次陪你在北方的森林寻了三个月，才找到合适的，后来大大小小的伤，便全由你包办了，治什么伤都又快又好。”
他低下头，像是怀抱着珍宝的人，将宁风致拥在怀里。
“真的不疼，一点儿也不。”
上一世的夜里，宁风致总比往日疲倦，睡着之后，也总不安稳，有时梦到宗门倾覆，便被魇住了似的挣扎，尘心狠心叫醒他，常常是愣怔半晌，忽然落下一滴泪来。
如今能还他一个安稳的梦境，等多久，都值得了。
「三十」
“风致呀，我今天……”
古榕刚一推开门，便看见人睡在尘心膝上，身上盖着他的披风。尘心瞥他一眼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这些年宁风致有了午睡的习惯，时间长短不定，记忆随着岁月舒展，越来越记起从前的事。
这一日睡得要略长些，醒来时天已昏黄，晚风吹入窗棂之前，古榕已把他常穿的风衣披上，轻声问他，“又记起什么了？”
“唔……”宁风致揉了揉眉心，说，好像是荣荣从海神岛回来了。
这几年梦见的琐事居多，也有些烦心事，他不说出来，另两人却也知道，兜兜转转，最后终归只落得一句，“都过去了。”
女儿从远方归来，已算是那几年里，难得能让他开心的事了。
睡了太久，宁风致要出门走动，沿着洁白的回廊信步而行，路过女儿的房间时，忍不住怀念：“也不知荣荣什么时候能回来。”
古榕便笑着问他，“想她了？怎么不和我说，去看看也用不了多久。”
宁风致想了想，摇头笑道：“还是等她自己回来吧，再像上次那般，她怕是要生气。”
约摸是一年多以前，三个人在宗内闲得要长草，又好久不见宁荣荣，打点了一堆几个孩子爱吃爱用的，一起出了趟远门。
古榕图方便，时空之门的出口直接开在了海神岛上，许久不见女儿，宁风致难得少了稳重，边笑边往外走：“我们的小公主呢，快来让爸爸看……看。”
神殿上，宁荣荣呆愣愣地站在原地，提着一支与她柔美的手臂极不相称的三叉戟，与父亲面面相觑。
古榕没忍住，抵着唇笑出了声：“荣荣宝贝出息了啊。”
“呀！！”宁荣荣赶紧把三叉戟往地上一扔，旁边的大供奉没拦得及，“咣当”一声响，生生把地面砸出了条巨大的裂缝。
“我没有，我不是！”小姑娘看着都快哭了，着急想挽回淑女的形象，可看着地上的深坑，又实在百口莫辩，最后恼羞成怒地把父亲往外推：“爸爸你重新进来！刚刚你们什么都没看见！”
后来三个人哄了好久，才把差点儿自闭的小姑娘哄回来，临走时宁荣荣对家长约法三章，绝不准他们再随便过来。
于是这念头在三人心里打了个转，还是作罢了。古榕算了算时间，安慰他说，也快回来了。
过了没两个月，女儿带同伴回家，是日春光正好，宁风致坐在庭院里，含笑听着她这几年的经历。晚间遣了两个孩子回去，又细细想了一番这数年的梦境，忍不住感叹命运的有趣。
一转念又说，而今事事圆满，只是从前那么多年，苦了剑叔和骨叔。
两人都只是笑，临睡前，温柔地吻了他的额头。
“不管往后会梦见什么。”神明轻声道，“要知道，那都已经过去了。”
「三十一」
他睁眼时，世界从梦中醒来。
这一梦好长好长，他在午后睡去，梦醒时，窗外已是晨光熹微。
那两人不知守了他多久，站在他一睁眼便能看见的地方，察觉到气息变动的一瞬间，便已经依靠在他身边。
“没事的，风致，已经没事了。”古榕轻声安慰他，“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？都过去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宁风致怔怔地开口，半晌才说，我本来早就知道。
“嗯。”尘心从背后吻他，“风致一直都很聪明。”
他的神色几乎是平静的，可越平静，越教那两人不敢看——那是他们错过的一段岁月，以及后来无数年，追之不及的开始。跨越了无数世代，再世相期时，终于从爱人的轮廓里，窥见前世的吉光片羽。
那时的宁风致，大约是哀莫大于心死，泪水尚未凝结，便先在心里化成了灰烬。一步步走出嘉陵关时，唯一的念头是，我要带他们回去。
“那光荣的仗我已打完了，应行的路我行尽了，当守的道我已守住了，自此以后——”
自此以后。
他在漫天战火里，与爱人的灰烬深拥。
“滴答”一声响，那时亏欠的泪水如雨水落下，砸在他手心里。随后，被另一人覆盖住。
宁风致眨了眨眼睛，睫毛上挂满的泪珠被温柔地吻去，手心传来的温度鲜活温暖，窗外天光明透，照亮有情人的轮廓。
而后光影忽然变得驳杂，耳边尽是“呼啦啦”地响，无数白鸽与渡鸦飞过，虚空中传来管风琴鸣奏的声音。
像是他十二岁的梦境重演，只是这一次，有人站在他身边，为他披上雪白的风衣，牵着他来到中庭。
水晶砌成的阶梯从天而降，一阶阶铺到他足下，踏上去时微微下沉，像是钢琴的琴键落下，奏出清脆悦耳的声音。
那两人走在他身前，牵着他的手，带他登上神殿的阶梯。
登到最后一阶时，翻涌的云海都在脚下，天阶的尽头是一座荒废已久的神殿，雕像与石柱被岁月风化，上面攀满了野蔷薇的藤蔓，盛开着一簇簇洁白的、永恒的花朵，而来人的衣襟比这不染凡尘的花束更洁白。
古榕忍不住吻了他：“风致这样，好像新娘子。”
宁风致不禁失笑：“神殿上也能这么不正经吗？”
尘心轻声回答，可以的。
只因这不是任一处传承之地，而是在世界诞生之前，两位画地为牢的神明，为了他们几乎不可能再见的恋人，凭空虚构出的神殿。
踏足的一刻，那枚他佩戴许久的，泪滴形状的项坠，忽然化作了一滴真正的泪水，落在了他的心口上。
故事真正的结局是什么呢？
是他们无法拥有，却跨越了无数时间，送给他的，最珍贵的礼物。
“当你记起一切之后，我还在你身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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