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榕咬紧牙关,手上用力,干净利落地拧断了拓拔迁的脖子。
他本来得及拦下那一剑的,可出手前一刻,宁风致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:“别动。”
直到那一剑没入他的宗主骨肉里,他才听到第二个指令:“动手。”
骨龙狂啸着扑向风剑宗主,然后迟了终归是迟了。殷宗主抽身急退,避开了致命一击,却被余威震得肺腑欲裂,猛地吐出一口血来,顾不上再看一眼,御剑破窗而出。
“风致!”
古榕闪身在宁风致身后,三两下封住穴道止血,而后轻之又轻地将人托在怀里。
他叹息:“……风致。”
他的宗主面色因失血而发白,神情却仍镇定,抬起左手制止了他更多的发言,靠在他身上略歇息一会儿后,才抬起眼,看向身后强装镇定的君王。
“七宝琉璃宗的诚意,足够了吗?”
雪夜神色不定,良久,才叹道:“宁宗主,抱歉。”
“无妨。”宁风致淡淡一笑,“尚未建立信任之前,试探与摇摆总是难免,我不会介怀。”
“不过,”他的声音几不可察地转冷了些,“若是陛下真心希望七宝琉璃宗做盟友,我希望,这是最后一次试探。”
禁卫军赶到时,只见到圣龙宗副宗主的尸体,与安然无恙,却若有所思的帝王。
回到七宝琉璃宗,宁风致终于不必撑着,一步踏入寝房,便疼得蜷缩起身,古榕反应极快,一把将人打横抱起,焦急道:“怎么了?”
“……”
宁风致强忍疼痛,收紧手指握住古榕一缕发,古榕立刻会意,俯首贴到他唇边,听见那人用气声道:“……去找剑叔。”
别松居内,尘心面色无奈,正哄着孩子:“风致有他的难处,体谅他一些,好不好?”
小姑娘仍是气鼓鼓地:“不好!”
“荣荣,你——”
尘心本还想再劝,神色忽地凝固了。
古榕抱着宁风致出现在他眼前,他的宗主半边白衣袖都染红,神智尚算清醒,尚能忍痛与他说,“晚宴出了点儿意外,我……”
“别说话。”
尘心打断他,疾步走上前将人抱到床上,并指按在他手腕上,眉头一下便皱紧。
那一剑下手极狠,贯穿宁风致的左臂,余下的剑气还残留在骨缝里,软刀子刮骨一样疼。
他皱紧眉,并指扣在宁风致脉门上,以自身剑气为引将之缓缓逼出,此举不啻于拔肉中刺,宁风致疼得浑身发抖,手下意识握紧。古榕眼尖,看见了便想去掰开他的手,以免弄伤自己,却看见小团子跑过去,伸手盖在宁风致手背上,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。
宁风致紧闭着眼,额上已疼出了细密的一层汗,隐约察觉到有什么滴落在手背上,虚弱地抬眼去看,却发现宁荣荣扒着自己的手,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,却因怕打扰尘心动作,强忍着不哭出声,哪里还有白天任性的样子。
左臂的疼痛仍似钻心剜骨,他却开始心疼未来的女儿,勉强分出一点心力动手,替她擦去眼泪。
微凉的指尖抚过女孩儿眼角,宁荣荣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去,见父亲露出虚弱的微笑,哭得更厉害了。
尘心替他将余伤处理好,又更衣包扎后,夜已近三更。
他的人像一把不藏锋的剑,一举一动却极轻柔,等最后一层绷带缠裹好后,再抬头看,宁风致已经昏沉睡去了。
只是伤口大约还作痛,梦里仍蹙着眉头。
他叹了口气,伸手为他揉开眉心,才想起另一边的宁荣荣。
小姑娘方才哭得直抽气,被古榕先带到外间了,这会儿不知好些了没。他想着,吹熄了烛火,又为人掖好被角,才出门去了。
刚推开房门,宁荣荣便一把扑上来:“剑爷爷,爸爸怎样了?”
尘心垂下眼,摸摸小姑娘的脑袋:“伤不算重,只是疼得厉害,以风致的体质,休息半月,应能复原。”
说完又转向古榕,语气隐隐有质问的意思:“你负责护卫,怎么让他伤成这样?”
然而古榕的实力,他最清楚不过,是以没有直接发作。古榕叹了口气,果然道:“苦肉计。去之前宗主与我说,雪夜是个理想的合作对象,却仍不够信任他,晚宴若有变,即便他受伤,也必须服从他的指令。”
尘心听得微怒,直道:“那你就——”
话说到一半,又停住了。还能怎么样呢?换做他在场,即便心里再焦虑,也不能违抗他的宗主。
庙堂不比江湖,一举一动皆是钩心斗角,并非刀剑劈斩得了。
两人心照不宣,双双叹气,宁荣荣却听得半懂不懂,捕捉到“雪夜”两个字,隐约明白了宁风致受伤与他有关,又想起从前所见,满腔伤心一下化作了愤懑。
“怎么这样呀!”她忽地愤愤道,引得两人侧目,“上月他还来看爸爸,说要请他做自己孩子的老师,还给我糕饼吃,从前竟然这样坏!”
古榕讶然,未曾想过这场合作会持续二十年之久,想起那人拼命的样子,又觉得心疼。
他疼惜宁风致,却更有对宗主的尊重,总将惜弱的话藏在心里。然而小孩子的爱恨是浅显而外露的。古榕低下头,看着气得直踢门柱的小姑娘,眨了眨眼睛。
他蹲下身,唤住她,“荣荣。”见小姑娘仍发脾气,又哭笑不得地劝,“别踢了,等会儿要将风致吵醒了。”
话音刚落,小姑娘立刻收住脚,然而心里仍是不忿,委委屈屈喊他:“骨头爷爷……”
“嗯。”
古榕应了声,索性往地上一坐,将她拉到门另一边,“和我说说。”他柔声道,“二十年后的七宝琉璃宗是什么样?”
宁荣荣被转移开注意力,低头想了一会儿,说:“嗯……很大呀,也很漂亮,然后很有钱很有钱。”
这是什么说法?古榕被逗乐了,摇头佯装叹气:“你这样说我能知道什么?应当更具体一些,比如占地几许、弟子几何、宗门风气如何、对外能否拔得魁首、和几家关系如何,以及……”
他忽然打住了,看看小姑娘越发茫然的表情,这才想到,六岁的孩子哪能知道这些事。
而小姑娘仍在努力地想着:“占地……爸爸似乎说过,山下的城池是归宗门所有,弟子则是近三千人。风气……唔,不是很明白,不过宗门里大家都对荣荣很好呀。”她比划了一下,“对爸爸也很好,对两位爷爷也很好,经常有叔叔姨姨和荣荣说,希望大家永远在一起。”
她用稚拙的语言描绘出未来的模样,然后皱起眉头,“其它的,唔……”
古榕忽然笑了,站起身来,一把将小姑娘捞进来举高,“这些就够了,别的都不用说。我已经心满意足。”
小姑娘惊叫一声,而后赶紧捂住嘴巴,古榕笑笑,让她坐在臂弯里,眼神却看着寝房。
“其实不是皇帝坏,只是站在宗主的位置上,很多东西都不能轻易得到,为了宗门,他总是付出得太多。”他轻声道,“你生在富贵家,年纪又小,这些话大概一时很难听懂,不过可以先记下来,以后会有明白的那天。”
宁荣荣似懂非懂地听他说话,不点头也不摇头。古榕也不生气,只是继续往下说。
“这两天你闹脾气,风致觉得亏待你,尘心也不会对孩子置气。”他顿了顿,“……但我是有些生气的,气你怎么这样任性。风致这些天已经很累,分去精力照顾你,你还总和他发脾气。”
小姑娘瑟缩了一下,想起自己所作所为,自己也觉得理亏。
又听古榕继续道:“……但后来我想了想,若以后真有个女儿,又是和风致的孩子,我与尘心只怕都舍不得管教。”
“所以有些话还是现在说。”
他笑了笑,而后语气严肃了些。
“多体谅他些。有时候,你父亲并不如看上去那样强大。”他轻声说,“就像今天你见到的一样。只是他很少说出来。”
他臂弯里的小姑娘把自己蜷成一团,轻轻点了点头。
第二日宁风致醒,方才饮过药,门外“啪嗒”一声响,宁荣荣便哒哒哒跑了过来,扑到他床前面,小猫一样蹭过来示好。
他不禁笑起来,抬起右手揉揉她发顶:“原来你这么听话?”
小姑娘哼哼两声,古榕在一旁收药碗,假装咳嗽了一声。宁风致转头看一眼,他便心虚地别过头去。
他正疑惑,手底的小家伙却闷闷出声了:“爸爸对不起,荣荣不该发脾气……”
原来是这件事。
“为什么对不起呢?”他温柔地说,“把你关在院子里,生气也是应该的。是我这两天太忙了,如今闲下来,想办法给你安个身份,让剑叔骨叔带着你出去转转。”
小姑娘却使劲儿摇头:“我哪儿也不去,就在这儿陪着爸爸。”
宁风致被她逗笑了,心里柔软成一片,又像是终于有什么踏踏实实落下了。
“荣荣,”他忽然问,“你生辰是什么时候?”
宁荣荣不知他问这个做什么,只乖乖答道:“甲辰年六月初六。”
“好。”
宁风致微笑起来,伸出小拇指勾住她的,轻轻晃了两下。
“我记得了。我们约定,到那时,我一定去接你。”
孩子的话似乎有天然的魔力,宁荣荣说要陪他,便真的留到了宁风致伤好那天。
第二日,古榕例行尝试送她回去,小姑娘钻进去,忽地转过身,冲三人挥挥手。
宁风致心里微微一动,莫名便知道,她要走了。
他心里微微不舍,却没有说出口,只是微笑着与她道别。
“荣荣,”他说,“未来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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