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藏宝阁离洗剑台不远,短短一炷香的工夫,古榕已将东西取回来,犹豫半晌,还是交给了他。
“风致,你真要……”
他开了口,又不知该怎么劝解,最终只能叹气。
忘心锁一旦落成,再要解开,便只能看天意了,可尘心如今元神四散,再怎么于心不忍,只能慧剑断情丝——且必须在尘心醒来之前。
以他惹上天劫的疯劲儿,怕是一个照面,便七情六欲全动,若有魔气趁机而入,境界跌落都算好的,若是走火入魔,毁了一身根基……就算他自己心甘情愿,风致又怎么想?他能原谅自己么?
古榕几次欲言又止,最后都没能开口。
实在是没有办法。大概是天地不仁,人生在世,总逃不过“事与愿违”。
“无妨。”
宁风致打开玉盒,一团白茫茫的光晕从匣中升起,落在了他手心里。
“忘心锁只关乎情爱,剑叔是慢性子,相处百年,也不一定有那么多旖旎心思,就算锁成,想来也不会全然忘却。”
他轻声自言自语,不知是在宽慰谁,说着说着,竟露出一点笑意来。
“等他醒来,要是还能记得我……”
长久而静默的注视,沉默的克制的心动,不曾携手,却也并肩的日子,和没有说出口的话。
能让你,记住我更多吗?
他心中万般滋味,一会儿觉得心酸,一会儿又欣慰,高兴剑叔以后不必再为自己受苦,却又难免留了点私心,想在那人心中留一个影子。
至少他醒来,还是我的剑叔。
只是再不会心动了。
忘心锁落下时,他抬起眼,望着洗剑台上的杏花树,初栽下时不过手腕粗细的树苗,如今枝繁叶茂,已有合抱粗了。
一百年啊。
一百年前他在想什么呢?桃李春风,花开正好,少年人最心动的时候,有人浅笑看向他。
他听见自己问:“大道三千,剑叔求的是什么?”
“剑中极境吧。”尘心回答,“你呢?”
宁风致最后点向他眉心,无数咒文飞霜般汇聚,落成一道繁复的咒印。
锁落成的那刻,他露出一点柔和到寂寥的笑意来。
“我想剑叔能好好的。”
尘心醒来时,隐约觉得头痛,只记得最后七道天劫格外暴烈,可要追寻原因,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,好像做了一场空梦,梦里有什么很重要的事,醒来后再记不起。
追寻无果,他便问出了口,一旁的古榕眼神闪烁,见他看过来,装模作样地笑了一声,说他就是该遭天谴。
宁风致在一旁照看他,模样比平日里更安静,等两人吵闹完了,才笑了笑,说,“或许是进境太快,天道有意警醒吧?好在天劫已过,剑叔无事就好。”
尘心点了点头,正要起身,忽然皱着眉看他:“你心情不好,怎么了?”
“我……”宁风致一时不知如何答话。
见他这幅模样,尘心把眉头皱得更深,“脸色怎么这么难看?”
那人仍是愣愣的,不知在想些什么,他叹了口气,觉得大概是方才过于惊险,吓着他了,于是想也不想,拉着他便往回走:“你昨晚消耗太大,我送你回去休息……”
宁风致被他牵着往前走,一路上丢了魂儿似的,走得跌跌撞撞,看见尘心回头看过,赶紧牵牵嘴角,露出一个有些模糊的笑来。
一百年朝夕相伴,习惯早已刻进骨血,即使不再心动,尘心也不会冷漠他半分。
他想,我没有遗憾了。
十年,三十年,五十年。
他们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时候,又好像什么都没变,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两人并肩走在山上,路过的弟子看在眼里,也没什么不同。
据说尘心长老历了大天劫,迈进了剑修中前无古人的道玄境,可他们去偷鱼吃时,尘心还是睁只眼闭只眼,天下第一剑修,好像也并不吓人。
洗剑台重新修整过,宁风致当初种的那棵杏花树,竟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,花簇一年比一年繁茂。宁风致偶尔会来看他,笑起来时,眉眼里一点郁色都散开。
夏日里古榕上山避暑,初时还有些束手束脚,后来越发放肆,摸着下巴看他拿剑气给宁风致切西瓜。尘心被看得莫名其妙,冲着他丢了块西瓜皮。
秋风起时,晴日也好,药房里的花架早已摆得满满当当,他一架一架地检视,把药材摊在藤架上晾着。尘心在屋里抄经,秋雨落得急,他放下笔,出来替他收一收药草,拨开凑上来的小动物。
冬天的翠微山是不下雪的,只是稍稍冷一些,弟子们聚在一间大经房里温书。平日宗主宠他们太过,提起来要考校时,心里难免忐忑。宁风致在隔间出题,边写边托着下巴笑,古榕看见满纸药材就头疼,坐在旁边磕瓜子,被尘心甩了个眼刀,让他小点声。
还有什么遗憾呢?
落下的那点病根,偶尔心神不宁时,尘心凑过来向他讨一个吻,连那时的克制和忍耐,他都觉得甘之如饴。
钟声再度响起,宁风致睁开眼睛,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白,小世界的正中是棵独木成林的菩提树,一位雪色僧衣的僧人正在树下参禅。
他略想了想,试探道:“枯舟大师?”
僧人道了句佛号:“阿弥陀佛。”
“上次到来的人是这个名字“吗?”僧人起身,平和地望了他一眼。观其外貌,不过三十许岁,可任什么人看见他,都会觉得,这个人好像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。
“姓名不过我相。”僧人道,“此处名唤明镜亦非台,施主眼前所见,即为秘境化身,若是乐意,称我枯舟也是一样。”
宁风致心下了然,合掌回礼时,又听见他问:“施主有什么要问的?”
他想了想:“和我一起来的人呢?”
“他来得早一些。”枯舟道,“得偿所愿,先一步回去了。”
似乎是看出他想离开,枯舟又道,“施主还不能离开。”
宁风致一怔:“为何?”
那僧人又道了句佛号,闭目不答。
宁风致沉思片刻,似有所悟。
“此处为明镜亦非台……言下之意,心如明镜,无所挂碍,方能离开,是吗?”
“施主有慧根。”枯舟睁开双眼,“明镜亦非台,非南非北,亦东亦西,不在任何一处,只在心中。”他指了指心口,“要想出去,还差一步。”
宁风致沉思片刻,心下了然,于是盘膝而坐,像僧人颔首道:“请大师赐教。”
菩提树下,一人发问,一人作答。
“想他成仙吗?”
“他以剑求道,我自然想帮他。”
“那你呢?你能以忘心锁封他七情六欲,难道不能封住自己?此后你不动念,他不动心,同登彼岸,千秋万载,岂不更好?”
那人挥袖,雪衣僧人的形貌灰飞烟灭,菩提树的叶子刹那便落空,而后枯树老死,朽木崩塌,天地重归于茫茫一片白色。
似乎过了很久,又似乎只是转瞬,新生的树苗破土而出,转眼又成一树碧阴,循环往返,周而复始。
菩提树千年不死,死后千年不倒,倒后千年不朽。修道人三千年争一线机缘,于此间不过转瞬。
虚空中有人发问,如万千僧侣齐诵经:“修者八百寿数,比之天地,也只是蜉蝣寄身,朝生暮死。”
“所谓仙道,所求不过跳出五行之外,与天地同寿。相较之下,此世不过朝露,转瞬即逝——可偏偏你放不下。”
宁风致笑了笑,未发一语,转身便离开。
放下便登仙得道。
放不下,才是人间。
“咚”一声,鼓声停了,明镜亦非台上,最后一片枯叶也落下。
那声音笑道:“善哉。”
尧山之顶,来时尚疏落的菩提树只余下光洁的树干,满山都是落叶,最后一片元神正捧在他手中。
尘心正在他面前,此刻元神未全,仍是静静睡着,银发整齐地束在脑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
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
那团浅色的萤光没入眉心时,宁风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。
明镜亦非台是心中幻境,也是小秘藏,窥破迷障,便能得到心中最挂念的东西。
他带走了尘心最后一缕元神,那尘心呢?
正想着,手腕上猛地一疼,尘心几乎是立时便醒来,这会儿紧紧盯着他,薄唇紧抿成一条线,一字一顿地念他的名字。
“宁、风、致。”
他认识尘心百八十年,还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。
“整整五十年,你可真能忍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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