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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微山顶风云翻涌,天低得像要压下来,山腰以上全被术法封禁住,弟子们聚在山下,三三两两扎成一堆,颇有些担心地望着顶峰。
新入门不久的小弟子,胆怯地拉着师姐的袖子:“怎么这么大阵仗啊,长老没事吧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绛珠摇摇头,冲他笑笑,“宗主在呢,有七宝琉璃塔护着,天劫劈到长老身上,也只有三成力,以他的修为不成问题。”
小弟子听了话,极放心似的点点头,乖乖撒开手。
风刮得越发骤急,南北西东聚成一股乱流,檐角的铃铛叮叮铛铛乱响,听得人心中发乱。
她担忧地望着山顶,不知为何,总觉得这次的阴云格外惊心动魄。
越往上狂风越烈,宁风致站在山顶,一身白衣在夜色中猎猎作响。
断崖之下,松竹合抱的洗剑台上,青衣剑者端坐正中,身前七杀剑长逾五尺,古朴端肃,于一片萧杀中迸发出声声剑鸣。
满天黑云愈压愈低,滚滚雷声不断自天外传来,天地沉闷得像是囚笼,倏尔,一道耀眼的雷光自空中直劈而下,往洗剑台中直直而去!
尘心蓦地抬头,眉眼被照得雪亮。几乎是同时,山顶上一声清响,七层宝塔凭空浮现,笼罩住整座洗剑台,完完整整地挡住了第一道天劫。
琉璃塔内,尘心的头发丝都没乱一根,回头望了眼山崖,叹了口气,传音过去:“风致,留手。”
那人遥遥冲他眨了眨眼睛:“我有分寸,剑叔专心便是。”
第二道天雷随即落下,琉璃塔的清光稍稍减弱了几分,没有全然挡下——可余下一缕细细的电流,打在他身上,没比冬天里皮裘起电疼多少。
如是几次,道玄境七七四十九道雷劫,二七之数过完了,尘心才起身提剑,手腕一转,接下一道稍强的雷电。
琉璃塔清光四溢,将涌动的雷鸣声都隔在外头。
他几乎有些哭笑不得了——谁家挨天劫这样儿戏,小猫小狗打架么?
那人仍站在山崖上,隔了一层琉璃清晖,尘心看不清他的神色,只凭那道模糊的影子,隐约觉得,宁风致大概是笑着的。
雷劫当头,他心头却温软得像是江南烟雨,雨里也有人替他撑一把伞,教他衣不染尘。
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的呢?
只要我有,只要他愿意。
后山,古榕百无聊赖地守着封山阵,心想真的有必要封山么……天劫都过了大半,尘心看着还活蹦乱跳的。
只是心头隐隐有一缕疑虑挥之不去。
既然这样轻易,他要那么些东西做什么?
正想着,又一道雷劫落下,轰鸣一声,撞上直冲霄汉的凛凛剑锋,罩住洗剑台的七层琉璃塔隐隐一动,随即流萤般散去。
古榕神色一敛,下一刻,人便出现在断崖上,扶住了宁风致:“怎么样?”
好在那人只是脸色发白,略缓一口气,便开口道:“我无事,剑叔也还好,只是最后七道大天劫,只能他自己来扛了。”
修道人渡劫,无论前头使什么法宝辅助,最后一轮的天劫,都得自己硬扛过去,是天理,也是考验。
古榕安慰地拍拍他的肩:“不用替他担心,他之前从我这儿拿了好大一批炼材,闭关炼了十几天,估计就是来应付这一关的。”
宁风致一愣:“什么材料?他闭关不是巩固境界吗?”
“也没什么,连理枝凤凰羽什么的,哦,他之前还让我别告诉你……”古榕说到一半,也觉得不对劲。
材料之事,还可说不想劳烦宗门,可闭关炼器,有什么不能说的?
他骗宁风致做什么?
古榕悚然一惊,猛地转过身,往山崖下望去——
天风浪浪,海山苍苍,翻卷的雷云越发汹涌,低沉的雷声里,隐含着警告似的万钧怒意。
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,掌心一翻,一道暗符飘摇至半空中。
尘心勾了勾唇角,梧桐色的长发绕在指上,他低头吻了一下,然后放手,将发丝送入符咒中。
结发,咒成。
黄钟大吕般的天音在他识海里炸响:“竖子敢尔!”
尘心睁开眼,远远向山崖上望了一眼,宁风致似乎认出了那道符咒,面上满是惊惶之色,眼看就要不管不顾地召出琉璃塔来——被古榕死死拦着了。
古榕一边拦着宁风致,一边转过头看他,不可置信地冲他大喊:“你做什么!不要命了?!”
他笑了笑,抬手将同命符打入灵台。
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。
九天之上乍起一声惊雷,暴虐的雷光骤然汇聚,蟠龙般携怒而下,直劈向山崖之下。
尘心扬剑,万千剑气拔地而起,直指苍天,虚光凝成的剑刃迎风直上,扶摇万里,洗剑台上,一霎星河倒悬。
剑鸣与雷光淹没了整座山谷。
失去意识前,他想
再见到他时,我会亲口告诉他。
尘心猛然回神,自一场黄粱大梦中惊醒,惶然不知身在何方。
风致呢?
……对了,我喜欢他,喜欢了很多年,正要去告诉他。
心念涌起时,他一瞬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方,今夕何年。自有生以来,一颗剑心未有一刻这般急切,现在就想见他。
可幻境仍在继续,彼时的尘心失了意识,七道大天劫已尽,洗剑台上乱石崩裂,一片荒芜。
他转过身,看见宁风致赶来,下意识伸手接住他。可那人穿过他的身体,向跪在洗剑台正中的自己奔去。
他怔怔地转过身,后知后觉的意识到,这是过去发生的事。
后来发生了什么?
……我忘记了什么?
“同命符……他胆子可真够大的。”古榕走上前喃喃道,“顶着天劫,还敢在元神上动手脚,没死算他命大了。”
宁风致跪在尘心身边,捧着一盏琉璃塔,默默替他疗伤。
古榕看着他,想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宁风致身上的禁制,他与尘心私下探讨过几回,又翻阅七宝琉璃宗的典籍,发现其中不乏修为堪比道玄境的前辈,只是不知为何,总差了越境突破的一步,仿佛雷劫被什么拦在了茫茫高天上,不能降下来。
其古远森严,非是人力能及。若要突破,除非有人瞒天过海,带他过了这大天劫。
现在想来,或许从那时开始,尘心便已经做了决断。
他叹了口气,拍了拍宁风致的肩:“……别自责,若不是你前面护着,他也挨不到这个时候。”
“……”宁风致苦笑一声:“若不是因为我,他根本不会冒这个险。”
古榕哑然,骗他不过,只能生硬转开话题:“他现在怎么样?”
宁风致收回琉璃塔,摇头道:“性命暂时无虞,可……”他停了一下,而后略有些艰涩地开口,“元神失了三缕,不知散到何处去了。”
“元神损了?!”他一下就愣了,“那,那不是……”
元神损则心魔易生,此后不可妄念,不可动情,否则境界跌落,根基损毁,后果不堪设想。
古榕一时无言,只觉得天意弄人。
为情逆天,偏偏天罚他不可动情——他甚至平生出一股荒唐感来,这都叫什么事儿啊?
他心里一团乱麻,想劝宁风致不要自责,又想骂尘心胡闹,还想不合时宜地问你们俩到底是什么时候搞到一块儿去的——等会儿,这两个人要是真处上了,他会不知道?
他几乎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残酷了,挣扎了一会儿,还是问了出来。
“……他对你说过吗?”
宁风致垂下眼,替尘心理了理散开的头发。
“骨叔。”他轻声说,“藏宝阁六楼,第三个架子正中,盒子里放了枚忘心锁。”
“替我取来吧。”
“忘心锁?”古榕只觉得自己迟早要被他们俩折腾死,“忘心锁是断情用的,你怎么会有——等等,你早知道——你不喜欢他?”
“不是。”宁风致摇了摇头,“我本来是给自己准备的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才继续道,“……大概是几十年前吧,那时候刚对剑叔动了心思,一时不知如何自处。”
他小心地让尘心枕在他怀里,一边慢慢说着。
“那时候年纪小,心窄,想得也多。一会儿觉得剑叔是长辈,不该对他起妄念;一会儿又想得太远,觉得剑叔天下无双,早晚要得道成仙的,到那时候……还不如早早断个干净。”
他自嘲地摇了摇头,“……结果忘心锁到手了,还是没舍得。”
哪里能舍得呢。
后来年岁渐长,心随天地宽,他与尘心一日日熟悉,相知相识相伴,纵然不能出口,心里也觉得满足。
最开怀的日子,是看他习剑,风吹时春花流散,青衫飒沓能停住流云,那人收了剑回头看来,天光照得他眉眼清锐,光影分明。
那一刻他错觉般认为自己是被爱着的,一霎的错觉也让他生出向往,心轻快得像走进了春天,觉得前路还长,什么限制什么命数,总有解决的一天。
天劫已过,阴云尽散,破晓的晨光从云里坠下来,照亮一张容颜不变的脸。
如今知道那不是错觉,尘心确实爱他,拼着元神受损,为他劈开了阻断的登仙路。
可惜天道何其吝啬,辗转反侧那么久,喜欢那么久的人,方才得到,便要失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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