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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乎意料地,宁荣荣理解了自己莫名回到二十年前这件事后,竟没有半点儿慌乱,看得宁风致无奈又感慨。
不知是这孩子天生心大,还是直觉太敏感,认定自己是她的父亲后,旁的一切都不管不顾了,反倒是大人们各怀心思,有一肚子的话想问,却又难说出口。
稍晚点时候,宁风致传讯弟子,在自己院里收拾了间厢房,先把从天而降的宝贝女儿安顿下来,为防生变,暂且不让她见外人,只命两名哑仆照看。小姑娘这下不高兴了,扯着爸爸的袖子要陪,宁风致只好遣人取了今日的文书,就近找了张书桌批阅起来。
这两年宗门扩建,诸般事务繁杂,雪花片似的堆积在一方书桌上,看着看着便忘了时间。待他搁下笔,捏了捏眉心,往窗外看去,天已黑透了。
一旁宁荣荣发现他忙完了,跑过来顶开他的手臂,小猫一样钻到他怀里撒娇。宁风致不由得笑起来,轻轻拍拍她:“抱歉,忙起来忘了时间。”
小姑娘摇摇头,熟练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好,才说:“没事啦,爸爸一直很忙的,我知道。”
宁风致笑笑,心道,若以后也如今日一般忙碌,至少说明宗门的改制成功了。而宁荣荣一派天真,想来也是在温软安逸的锦绣堆里长大。
既然模糊地知道一切都好,那么多的事也不必问。何况荣荣不过才五六岁,所知所想,如何也不会超出七宝琉璃宗的范围。
心思拿定后,先前惊讶的情绪也淡了不少,他抱着孩子到小榻上坐下,想了想,剥了个橘子给她:“喜欢吗?”
“喜欢呀。”小姑娘说着,低下头将桔穰细细分成一瓣一瓣吃掉。宁风致垂下眼看着她笑,心想,连小习惯都如此像他。
血缘的牵连便是这么奇妙,明明刚见面不久,他却奇妙地接受了这是他未来的女儿,见她鬓边发辫散乱都觉得在意。宁风致伸出手,想替她将多出来的一捋头发顺到耳后,却被宁荣荣发现了。小姑娘捋起自己的麻花辫看了一眼,理直气壮地偎到他身上,要求道:“荣荣头发乱了,爸爸帮我重新编。”
这下轮到宁风致无措了:“这……抱歉,我不会编。”
宁荣荣听见了,抬起头仔细端详他一会儿,掰起手指算了起来。宁风致好奇,却没开口问,等她算完了抬起头来,对他说:“不怪爸爸。”她举起算数的手来给年轻的父亲看,“爸爸现在才二十一岁啊,还是哥哥呢。”
宁风致被她逗笑了,虽然还不会替女儿编头发,却也抽把了梳子在手里,帮她将发辫打散。他放轻了声音问:“那荣荣觉得,我和二十年后有什么不一样?”
小姑娘外头想了一会儿,才说:“是有点儿不一样,不过还是很像的……要说不一样,剑爷爷和骨爷爷才不一样。”她撇撇嘴,一副委屈的模样,“剑爷爷好冷淡,荣荣要抱他都不理;骨头爷爷……虽然看着和平常一样,但荣荣能感觉出来,他哄荣荣的时候,心里并不高兴。”
六岁小女孩儿都能发现不对,宁风致自然看得更清楚,尘心和古榕嘴上不说,眼里的情绪却比往日黯淡许多。
他心里猜到了原因,却仍有些踟蹰,犹豫了一会儿,轻轻地问:“荣荣?”
“嗯?”
“你过得开心吗?”
宁荣荣眨眨眼,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然这么问,但依旧如实答道:“开心呀,爸爸很爱我,两位爷爷也爱我,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。”
刚刚六岁的孩子,面上一团稚气,说的话也天真得可爱:“荣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公主!”
宁风致微笑起来,看着和如同自己翻版的小姑娘,伸手抱住了她。
六岁的宁荣荣尚不知他心里百般感慨,只觉得父亲年少时的怀抱也同样温柔。像大猫咪围住小猫咪一样,那人在她发顶上蹭了蹭,轻声说:“谢谢。”
※ ※ ※
古榕去地窖偷了坛酒,没回屋自斟自饮,反而跑到尘心的后院里,推门一看,人果然不在练剑,靠在回廊下望着宗主别院的方向,怔怔地出神。
他自己心情不好,也懒得再打什么招呼,走到他面前把泥封一拍,问:“喝酒么?”
尘心不是好酒的人,这次却没拒绝,回屋取了两个杯子,一个丢给古榕,另一个给自己斟满,不等碰杯,径自一饮而尽。
也是。古榕想,两个失意者借酒浇愁,确实没有举杯庆祝的必要。他倒了一杯送到唇边,刚沾嘴唇便皱了眉,提起酒坛又看一眼,泄气般放下了。
尘心瞥他一眼,他指指坛口的红封纸:“女儿红。”
顾名思义,是女子出嫁时的婚酒。尘心将杯子握在手里,也没了买醉的心情。
两人许久无言。半晌,古榕深深叹了一声,说,“早知如此,当初就不和你打赌了。”
“哪一个赌?”
古榕啧了一声,愠怒道:“跟我装什么蒜?自然是关于风致那个。
“三年前你我约定,无论风致选了哪一个,另一人绝无半分怨怼,心里想过什么,都带到棺材里去,到死不能说出口。”
他心里乌云罩头,说话的语气也糟糕,越说倒越委屈了:“如今才知道,都是自作多情。再过几年,风致就要结婚生子,和你我没有半分关系了。”
儿子没见过,女儿倒是很可爱,至于风致未来的妻子,想必也会是位强大又美貌的世家小姐。
可古榕总忍不住想,强有多强呢?会比他强吗?就算比得过他,有可能比他与尘心联手更强吗?
“……我的宗主,怎么能这么没良心。”他喃喃自语,“就不怕我们一走了之吗?”
“要走你自己走。”尘心冷淡道,“他邀我入宗时光明磊落,从未牵涉过这些旖旎心思。我不能负他。”
古榕差点没被他气笑了,没忍住抬杠来:“你清高,难道我就是见色起意?”
说了一句,又住了口,他今日不是来与尘心争论的。话不投机,古榕索性不看他,抬头望着月亮自言自语起来。
“……当初谁不是觉得风致千般万般好,只要在他身边,总是开心的。
“可人是会贪心的。”他低声说给自己听,“如果不是今天见到那孩子,我都不知道自己还会嫉妒……哈。”他自嘲般笑了一声,“也不知是谁家小姐这么大福气。”
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尘心,一字一句地问:“说实话。真到了那一天,你能心平气和看着他和别人在一起么?”
尘心沉默许久,握着酒杯的手松了又紧,紧了又松,不知过了多久,他摇了摇头。
“……我做不到。”
“好!”古榕断喝一声,将酒杯一抛,目光炯炯地盯着他,说,“既然你也做不到,那我们带他走吧!我们出海,离开七宝琉璃宗,带他到见不到任何人的地方——”
他越说越激动,几乎要勾画出一个脱离命运的未来,在更加离经叛道的想法脱口而出前,他忽然没了声响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尘心也抬起头,朝院门的方向望去。
这是个无月之夜,漫天星斗烁烁,远比灯火更夺目,星河下的人推开了朱红色门扉,望着古榕轻笑:“说什么呢?这样手舞足蹈的。”
“……风致。”古榕讷讷道。
先前如何豪言壮语,在这个小他许多岁的少年人面前,忽地都翻不起浪花了。他只能驯服地问:“你怎么来了?……荣荣呢?”
“她睡了,我来找您和剑叔。”宁风致笑笑,信步走到廊下,“来时路过骨叔的院子,见人不在,就猜会来这里。”
他注意到地上那坛女儿红,拎起来一看,倒有些意外了:“怎么拿了这坛……骨叔是不是去到宗门的私窖了?”他轻叹一声,“是我忘了和骨叔说,靠南的那几坛女儿红原属本家几个未出阁的姑娘,封口都写了名字的。”
古榕提起酒坛一看,撕破的红封上果然有一行娟秀小字写着宁某某。
他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,看看所失不多的酒液,讪讪道:“那我再封回去?”
“哪有开了再封回去的道理?”宁风致摇了摇头,又说,“……罢了,把我那坛赔她吧。”
古榕没反应过来,倒是尘心听懂了,一下抬起头看向他:“什么?”
说话的人不知从哪儿变了个酒杯出来,捉起袖口也舀了一杯,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星光。他垂眸看了一会儿,说:“我出生那年,父亲也封下一坛酒,说是给我成亲时饮。虽不是女儿红,年头却够,赔给人家,不算亏待。”
尘心闻言,一错不错看他,问:“那你成亲时用什么?”
宁风致也看着他,轻声说,“我不会成亲了。”
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古榕倏然抬起头来,错愕又迷茫地望向他,看得宁风致轻笑出声。那人还语无伦次地比划着,“可今天,你的……女儿,她——”
宁风致微笑着看向他,轻轻摇了摇头:“不是您想的那样。”
“我虽不知未来之事,却清楚自己。倘若如世俗那般娶妻育子,我不会为女儿取名叫荣荣。”他说,“外面的流言蜚语,想来剑叔骨叔都听过,起这样的名字,难免会遭人非议,对母亲也不公平。”
古榕渐渐反应过来,心底的猜测呼之欲出,却因那猜想太甜蜜、太像天上掉下来的馅饼,反教他不敢面对。好一会儿,他才别别扭扭地开口:“……我与尘心都无子嗣,讨你一个女儿做孙女,有什么关系?至于那些蜚短流长,只要你问心无愧,管他作甚。”
宁风致轻声道:“我问心有愧。”
风和星光都停了。
小院里一霎寂静,不知过了多久,才有人敢开口问:“……风致,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
被问的人垂下眼,看着满杯清梦星河,忽然一饮而尽,借着入喉的一线醉意,将心里话全都倒了出来。
“其实我想明白很久了。”他低声说,“可这些话说出来太对不起剑叔骨叔,我心里不敢。若不是今天见到荣荣,或许再过十年八年,我都不会说。”
“我心悦剑叔和骨叔,也知道您喜欢我,无论看哪一个伤心,我都舍不得。”
宁风致闭了闭眼,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违逆人伦。他自问不是墨守成规的人,可开口要两人平分一位伴侣,到底还是愧疚。于是余下的话再说不出,他张了张口,最终只能道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有人伸手抚上他脸颊,指尖有些粗粝,宁风致抬起头,正对上一双银色的、温和的眼。
“为什么道歉?”
“……剑叔。”宁风致苦笑,“这种事,没人会不在意的吧?”
尘心却摇摇头,抬起他的下颌,在他眼帘上落下一个吻。宁风致下意识阖眼,听见他说,“我只在乎你。”
他说完,牵上他的宗主,转身要向屋里走去,古榕好容易反应过来,一把拉住宗主闲着的另只手,指责尘心:“你也太自说自话了吧?都不问问我吗?”
尘心淡淡道:“你也说了我清高,我都不计较,你计较什么?”
“……你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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