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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剑骨风壬寅年新春24H|12:00】稗野录

  • 正剧向,时间线采用小说,即宁风致在宫变中变相弑君的版本。

  • 不是刀,也很难说是糖,无论如何,感谢愿意阅读的你,新年快乐。

  • 传送门:目录  活动ta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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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下第一行字时,我曾犹豫这份手稿是否该以编年记录,然而最终还是放弃。对于这位先生来说,此后的时代只是留予后人的礼物,他一生中最值得铭记的日子,都藏在了黎明前的黑夜里。

因而我写:这是战争结束后的第十三年。

 

这一年我刚被选为太史院的文书,方到任三月,皇宫里便下了新旨,着令全院为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作传,录入国史之中。

消息传来,太史院上下哗然。

皇帝尚且在位,便要为自己任上之事著书,这是从未有过的事。一些人坚持旧例,认为无论何等大事,皆要等后人评说;另一些则认为此事旷古绝今,为之偶一破例,未尝不可。

我的老师,亦是太史院的主事,是前者中的一员。他私下在院中说,因前朝旧事之故,陛下偏信武臣,疏于文政,又兼尚在盛年,难免好大喜功。待明日他上书一封,向陛下陈明实情,好劝他收回成命。

奏疏还未呈上,老师调任的文书却到了太史院。

直到这时,我才知晓,原来院中早有老亲王的拥趸,将众人的言论一一记下,送到了御前。皇帝龙颜大怒,一日之内,太史院调走三位执令,门下弟子也受了冷遇,其中自然有我的一份。

编纂史书一事,因此搁置了。

 

说是搁置,也只不过是在等我们这群人低头。先是百般冷遇,再是拖欠俸禄、借口克扣,同门之中,一时人心惶惶。不出一月,有人服了软,再过两日,便多至四五人,一旬过去,除我之外的史官便都纠集起来,尽数跪在大殿前,口呼陛下圣明了。

我写下这些,并非是为指责昔日同僚,须知他们本也是有气节的士子,而人生在世上,总有各种难处牵绊,不得不一低头。

那年我二十四岁,以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太史院,自恃才高八斗,便是穷困潦倒,也不肯为五斗米折腰,强自撑了两月,花光了最后一点积蓄后,竟生生饿晕了去。

我不记得自己昏沉了多久,醒来时,却看见了我多日不见的师兄,想说些什么,终究不能开口。

见我意识回复了七八分,他唤人盛了粥来,端到我面前,还未说话,面上已有愧色。

不必他多说,我已猜到了事情的经过。我与师兄都不富裕,自然是请不起佣人照料的,那些个闲钱,是他替我应了陛下的差,讨来了这两月的俸禄。

师兄是为我好,我无法怨他,却也忍不住苦笑:昔日名列榜首的状元,在这皇宫里头,竟连饿肚子的自由都没有。

 

后来的事,也由不得我做主了。

史书到底是要修的,只是我顽抗得最久,名字大约也传到了皇帝那里,人尚在病中,分任的事已经落到肩上了。照例是由师兄传话给我,一并带来的,还有查阅用的杂乱文书,开本不一,用麻绳捆成很厚的一大摞。师兄拍着我的肩说,陛下大约是有意为难你,点名要你编纂的这一部分,资料繁杂,跨历长久,就算理出来,也未见得能在成书中占多少篇幅,你……

他顿了一顿,似乎是想劝我敷衍了事,可又知道我那认死理的脾气,最终只能叹口气,说,你自己把握吧。

我无话可说。

 

 

三日后的傍晚,我自觉身体好了大半,勉强披衣起来,拆开上头的麻绳,花了整整五日的工夫整理阅读,从尘埃里拭出了那个名字。

七宝琉璃宗。

依着记忆,我判断这些书至少出自十年前。这个天下第一的辅助宗门,如今为人所知的名字是九宝琉璃宗,至于这故旧的名字,也在上一任宗主隐退后,以超乎寻常的速度,消失在岁月里。

那时我未曾细思,只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权力更嬗,前者仆、后者继,莫不如是。而真正的缘故,却是我在收集查证之后,方从沉默的历史中,显露出其一角。

 

既然言及七宝琉璃宗,便不得不提及毁誉参半的前任宗主,宁风致。

直至今日,在这位旧宗主退任十年之久后,他的名字在学界,依旧能掀起一场唇枪舌剑的论战:弱冠之年,公然以七宝琉璃宗宗主的身份入主朝堂,一手扶起了积弱已久的天斗帝国,却又花费十数年的功夫,教出了一个鸠占鹊巢的学生。

以十八年前的天斗宫变为转折点,政界对他的观点分成了两派:一派认为,宁风致与武魂殿早有勾结,密谋将帝国收入囊中,谋事不成,才见风使舵,披上了忠君爱国的外皮;另一派则驳斥道,以宁风致的权势,若真是心术不正,天斗帝国早十年便换天了,又哪里轮得到武魂殿从中作梗。

争论从朝堂蔓延至民间,持续了一年有余,又随着战争的爆发,逐渐偃旗息鼓——没人能指摘一位乱世中的中流砥柱,不管他是出于何种立场、何种利益。就连极力推崇唐门的雪崩陛下,也不得不承认,若是没有七宝琉璃宗,单凭天斗帝国的兵力与财力,是断然撑不到援兵归来的。

更何况,不管是七宝琉璃宗,还是宁风致本人,都在那场战争中,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。

史家论迹不论心,到此为止,宁风致一生虽未盖棺,却已定论。尤其在其隐退之后,七宝琉璃宗的声望,一度超过了皇室大力扶持的唐门——七宝琉璃宗富可敌国之名天下皆知,在民众眼里,发到手中的抚恤金,远比高高在上的宗门,要来得可靠。

原本该如此。

 

直到三年前,宫中的御医告老还乡,一同带出的,是一个惊天的秘密。

宁风致弑君。

更确切的说法,是在前朝宫变中,先帝身中毒患、昏迷不醒之时,这位深受信任的宁宗主却罔顾道义,雷厉风行,用以毒攻毒之法,强行将其唤醒,虽然稳住了大局,却也赔上了先帝十数年的寿命。

措辞虽耸人听闻,细细求证之下,竟也有七分可信。

此事传出后,学界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,更有甚者,有大臣在朝堂之上,公然向先帝上书,直言愿请兵三千,直上九宝琉璃宗,逼他们给皇室一个交代。

折子是早朝当堂递上去的,既未被准奏,也没被驳回,陛下看完了奏折,古怪地笑了笑,让内侍收了下去。

这样暧昧的态度,已经宣告了此事非虚,只是碍于九宝琉璃宗的实力与地位,不愿撕破脸皮罢了。

 

想至此处,我也明白了师兄那番话的意思——以陛下的态度,必然不会为七宝琉璃宗大书特书,然而这个宗门毕竟举足轻重,真要书写起来,光是查证便要费一番大功夫,丢给一个不听话的状元来写,再适合不过。

这是个微妙而讽刺的悖论:倘不是我不知变通,碍了陛下的眼,这差事必不会落在我身上;可既然我是这幅性子,撰写史书时,便一定要去拜访这位宁宗主——于是陛下便更无法如意了。

即便没有我,换了其他人来,结果也是一样的。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,在见过他以后,都无法写出曲解的文字来。

心念已定,当日,我便收拾纸笔启程了。

 

弑君一事泄露后,关于宁风致本人的争论再度风行,一时之间,这位归隐近十年的前任宗主,竟成为了皇城中最炙手可热的话题。茶楼里,街坊间,好事者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场前朝的宫变,仿佛他们就身处其中似的。

也是因此,我叩开九宝琉璃宗的大门时,心中颇有几分忐忑:他们会接待我吗?会允许我见一见前宗主吗?来这里打听的人恐怕不少,他们不会将我当成寻衅滋事之辈,从这里打出去吗?

门开了。接引弟子听完了我的陈述,面上并无厌烦之色,只说自己不能决断,要先禀告宗主才行。

不多时,从里头出来了个青年人,容貌英俊,衣着华贵,性格却十分温和。问清了我的身份后,他亲自带着我向内庭走去。

“宁叔叔现下不在这里。”他向我解释道,“宗门旧址修葺好后,他就搬回去住了。那里离皇城有一段距离,先去见荣荣一面,稍后我再安排马车送你。”

我谢过他,又有些在意他称呼那两位宗主时,过于亲密的称呼,试探着问:“您是……?”

他摆了摆手,不甚在意地报上名字:“奥斯卡。”

我自然是知道这个名字的,然而这样的礼遇,却是我从未想过的。

 “竟然是您?”我当即脱口而出,问他,“难道每一个说要见宁先生的人,都由您亲自接待?”

“每一个?”

他似乎笑了笑,“你误会了。来这里要见他的人,你是第一个。”

我不知该再说些什么,安静地跟在他身后,一步步去见宁宗主——如今的宁宗主。

 

为了将一段惨痛的过往编纂成书,而去登门扰人家的清净,这样无礼的行径,受到怎样的刁难都不为过。可那位宗主平静地接待了我,查验过官印身份后,便唤了弟子替我准备车马。

她甚至朝我笑了笑:“我知道你想问什么,不过那些事,还是由父亲亲口告诉你比较好。不必担心,他会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。”

这位女宗主无疑是美丽的,并且是一种经历过洗练的美丽,教人从心底生出尊敬来。我不知该如何回报她的礼遇,只好发问:“还有什么我能做的?”

宁宗主想了一会儿,轻轻笑起来。

“如果你愿意,”她说,“可以为他带一束紫藤花。”

 

我在九宝琉璃宗暂住了一夜,并在第二日清晨启程,离开之前,照着宁宗主的吩咐,去庭院里采来带着露水的紫藤花枝。

马车辚辚辘辘,驶出了天斗城门,沿着护城河西行五十里后,水面骤然开阔,远远望去,都城像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宫殿,华美得近乎虚幻。

赶马的车夫告诉我,过了这片水域,就算进入七宝琉璃宗的领地了。

我注意到他用的是旧称,想探出窗子问他为什么,却被前方的景色吸引了注意力。

明镜般的湖泊后面,是曲折迤逦的梯田,层层叠叠向远方铺开来,插满青翠的禾苗,也映满碧蓝的天光。这样的地势上,修路本不是一件容易事,可面前的路却很宽、很直,一眼能望出三十里远,道路尽头,隐约可见几个人影。

那车夫也瞧见了,因而笑道:“哎哟,不巧——宗主今日有别的客人。我们慢点儿赶路吧,先生,免得到那儿您等。”

他征询了我的意见后,放下马鞭,只用缰绳控制着方向。马车悠悠穿过起伏的丘陵,马蹄声哒哒地响,伴着这节奏,他放声歌唱起来:

“彼黍离离,彼稷之苗。行迈靡靡,中心摇摇……”

这是一首古旧而苍凉的歌谣,我在心里轻轻地和:“知我者,谓我心忧;不知我者,谓我何求……”

 

这一路并不算快,到七宝琉璃宗时,主人还在见客。车夫与迎门弟子通报后,便带着我直接进门去了。

路上的仆人不多,大约只够维持这一片区域的运转,转过回廊时,我看见有人在修剪院中的古松。

车夫带我穿过葱郁的花木,径直进了一座小院里。小院并未锁门,只需轻轻一推,里面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出来。

“……药材交予上门收购的弟子即可,款项由宗门预付,若有什么不便,也可一并告诉他们。”

似乎是听到了推门声,那声音顿了顿,随后提高了些,温和地问道:“是有新客人吗?请先到亭中稍待吧。”

不远处有个精巧的小亭子,临水,门前似乎还备了冰茶,茶水在艳阳下丝丝冒着凉气。

我没有领会这好意,而是继续站在那儿听,猜想着声音主人的模样。

那人继续交代了一些事,仍是药材采买的问题,他向那些药农——我猜是——提供了几种药材的名字,并笃定它们能卖出好价格,又详细解释了原因后,才唤来弟子,送那几人从另一边出了门。

陪我来的车夫轻推了我一把:“去吧。”

 

时至今日,我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推开那扇门,却能清晰地回忆起门后宁先生的样子。

那是个很好的五月,初夏的阳光从窗棂里漏进来,打在那人的白发上,照得发丝近乎透明。白发,一身长衫也是白的,他几乎是个轻盈雪白的影子,可眼瞳却像瑰丽的琉璃石,朝我望过来时,一潭雪水忽然有了涟漪。

“你带了紫藤花,” 他轻轻地笑起来,“是给我的吗?”

我下意识低下头,紫色的繁茂花朵被我握在手里,朝露已然消散。

 

花不如初摘下时鲜妍,宁先生却很喜欢,唤了侍女打水来,又细细剪去花梗,养在白瓷的瓶子里,说这样能开很长时间。

做这些事时,他并未询问我的来意,却让门人为我准备客房,又吩咐厨房多炖一盏补汤。他似乎什么都知道,反倒使我觉得自己只是个来送花的园丁,半天,才想起来递上自己的官印。

“宁先生安好,我是……太史院的学生,来找您,是为了……”

我一时汗颜。帝王为自己编史,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,更何况这其中还含着不应当有的恶意,委实让我难以开口。

“修史,对么?”宁先生并没有让我为难太久,略点了点头,将花瓶放置在能照见阳光的高处,漫不经心地道,“不必歉疚,这不是你的错。作为一位君王,雪崩太缺乏耐心。”

言语间对君主直呼其名,这是大不敬的事,从他口中说出来,却像是只在陈述事实。

也是在那一刻,我才有了几分真实感:眼前这个温和秀丽,柔软得像是一捧新雪的宁先生,确实是我要找的宁风致——曾经的七宝琉璃宗宗主,天下第一辅助系魂师,声名最盛的时候,连帝王也要逊色三分。

 

稍晚些时候,晚餐与补汤一同送到了我房里,宁先生允我翻阅七宝琉璃宗的典籍,又说整理尚需一番功夫,于是让我明日再去找他。

晚餐十足丰美,只是在汤盅里随意一舀,便捞出了半只海参、一株虫草。澄清汤水上映出张病恹恹的脸来,受过的冷遇与困窘都写在上头,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宁先生大概已经猜出了什么,只是顾及我的颜面,没有明说。

 

 

第二日,宁先生亲自带我去簿书阁,向看守的弟子说明了我的来意,又告诉我可任意翻阅,有什么需要,找他便是。

“任意翻阅?”

弟子看了我一眼,神色显得有些犹豫:“……也包括宗主的私人信件,和两位先生的遗笔么?”

宁先生并没有回答他,而是看向我。

“七宝琉璃宗的那一卷,都由你来编写么?”

我慎重地点了头:“是的。”

“包括剑叔与骨叔的部分?”

“包括剑斗罗与骨斗罗。”

提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,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极为郑重,仿佛要化作有实质的力量压上来。原本润物无声的一个人,却在一息之间,将春水凝结成坚冰,直让人喘不过气。

我头皮发麻,不经细思便脱口道:“我会好好写的!”

 

下一刻,那人忽地眨了眨眼,先前的威压如潮水般褪去,他看着我,目光中带了几分歉意。

“吓到你了吗?”他柔声道,“抱歉。牵涉到剑叔和骨叔的事,我总有些……”

话到一半,他不再说下去了,只是轻轻偏过眸子,长睫上落了一层雪。

“能和我说说吗,”他问我,“你将如何书写他们?”

 

这是个太广阔的论题,可又柔软得教人不忍回答。

 

我想了很久,最终只能用入门时的一句话作为答复。

“不虚美,不隐恶,秉笔直书,虽死无悔。”

宁先生认真听完了我的话,笑了笑,而后转过身,温柔又眷恋地扫视过一排排书柜。 

“既然如此,让他看吧。”他对弟子说,“我问心无愧。”

 

 

自那日以,我便在七宝琉璃宗长住下来。

那委实是我这一生里,最值得怀念的日子之一。有书可读,有文章可写,又不必费心应付许多腌臜事,与这些相比,口体之奉反倒成了不足道的事。这并非是说宁先生对我不够好,正相反,他待我,待来这里的每一个客人,都是一样的宽和体贴。

到七宝琉璃宗的第五日,我终于翻完了一部分公文——是有关财务的那部分,我心中满是疑窦与不解,匆匆赶往前院。

那其中让人疑惑的事太多了。那样多的财富,七宝琉璃宗究竟是哪里来的进项?便算是他们向来富可敌国好了,可又怎么经得起宗主那样挥霍?几万十几万的金魂币放出去,只是纯为了救济几个村庄,甚至替一个妓女赎身?

便是如今的皇室,每年赈灾的款项,也不过百万之数。

 

临到小院前,我才慢下脚步,心里意识到,这是宁先生见客的时间。

“……先生。”

风吹来几句隐约的谈话,细细听去,那声音竟有三分耳熟。

“陛下似乎是彻底生了气,不肯批下款项,可南运河再不浚通,今年的雨季就难过了,这……”

“莫急。”

宁先生的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平和。

“水利之事,牵连南北辎重,右将军只怕比你更急,不过是不肯得罪陛下,想让你替他出头罢了。此事且按下不表,不出一旬,他自会向雪崩上书。”

“如此最好。”另一个声音道,紧接着又提问,“还有一件事,是关于农税。先生,您也知道,今年年景不好,虽不算大灾之年,可也是歉收的。陛下他疏于政课,一听没有洪涝旱灾,便认定是刁民作乱,这……”

“无妨,稍后我给荣荣去封信,缺的款项,便由九宝琉璃宗补上。”说到这里,他的声音顿了顿,“不过,此事不能放在明面上。”

那人连连应声:“明白,明白,一定守口如瓶。”

 

接下来又是两三人,说的尽是朝中要事,我屏息听了许久,甚至从其中辨认出一位大臣来——那人甚至是公开诋毁过宁先生的,难道这也是他的安排?

约过了小半个时辰,声音才歇了,少倾,几个富商打扮的中年人从侧门出来,彼此对视一眼,装作不认识的样子,往不同方向散去了。

宁先生歇息了约有一刻钟,才接待了第二批宾客,言谈也从政事转到了买卖上,谈吐中透露出的数字大得骇人,我却无心细听了。

 

宁风致。

这个名字反复闪现在我的脑海里,与之一同涌出的,还有我在皇宫中读过的,经过遴选的典籍。

无怪乎书中说他曾经权倾朝野,即便想要改朝换代,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。私下纠集群臣,妄议朝政,一句话便能补上一个公国的税收——若是只论行径,他做下的这些事,已经等同谋反了。

而这还仅仅是他归隐之后的生活,倘若是在前朝,加上那两位忠诚的封号斗罗,不知会让多少人寝食难安。

可是偏偏,他什么也没做。

 

我站在院外,等了很久,直到最后一批客人离去,日头西沉,才叩响了那扇门。

里头传来的,仍是那个悦耳的声音:“请进。”

宁先生端坐在夕光里,正在赏案角的紫藤花,看见我时,面上并无意外之色,反而笑道:“我想你也该来了。在外面站了多久?”

“从未时开始。”我回答。

他点了点头,并不以为意,带着淡淡的笑,等着我的下一句话。

来时我心中的疑惑,已在这半日里,管中窥豹地得到了答案。因而此时我要问的,是另一个问题。

“如今皇城中都在传您曾经弑君,指责您忘恩负义,更说您一度妄图篡位,失算之后,又试图威胁雪崩陛下,挟天子以令诸侯。凡此种种,数不胜数。”我紧紧地盯着他,“后生浅薄,难辨真伪,是非曲直,还请先生为我分说。”

被指责的人并无一丝怒气,反倒摇头轻笑起来。他并未立即回答,而是反问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:“你是太史院的学生,对吗?你的老师是哪一位?”

我愣了一下,没想到他会这么问:“家师南史简,官居太史院同知……不过如今已经调任了。”

“南史先生,”他点点头,“我记得他。什么时候调任的?也是因为修史的事吗?”

“……是。”

他静静地看着我,良久,叹了一句,好。

“有你老师的风骨。南史氏的传承,到你这里,总算没有断绝。”

我怔了片刻,尚未明白他话中的含义,他却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:“我可以告诉你,弑君之事,确为事实;至于其余几项,都是谣言。”

他说至此处,忽然露出一抹狐意的笑来, “其中有两句,还是我托人在京中散布,好让他取信于小皇帝的——人你方才已见过了。”

我愣愣地看着他,一时不能接受如此直白的说辞,那样子反而逗笑了他:“傻小子,我这么说,你就信了吗?”

他收起笑容,轻轻敲了敲桌面。

“耳听眼见,也未必为实。”他和缓道,“真相并不在权贵们的口中,而在真正经历过的人心里。

“南史先生年少治学,曾为了十年前的一桩旧案,只身访遍半个天斗帝国。你是他的学生,别辱没了他。”

 

我已听出他话中真意,彼时心中所感,诉诸笔端尚不能及其万一,只有整理衣襟,长拜下去。

“多谢先生,我明白了。”我低声说,“读完府上藏书,我便即刻启程。”

“但是在那之前,我有一件事想问先生,并且只能问先生。

“为什么?”

 

为什么要这么做?为什么七宝琉璃宗一力扶持天斗皇室,又轻易杀死自己的支持者?为什么对皇室毫无畏惧,却又隐忍不发?为什么手握如此财富与权力,却甘心隐于幕后,任凭流言发展?

你所求的,究竟是什么?

 

宁先生听了我的问题,沉思了片刻,目光再度移向那瓶紫藤花。

一室寂静,夕光从窄窗中照下来,染上他的白发。

“我既不忠于帝国,也非神明的信奉者。”

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柔,很慢,一字一句地说,仿佛不单是说给我,也是说给他自己听。

“对于信仰,我有自己的答案。”

 

 

那日之后,我不再整日沉溺在簿书阁中,每日都会匀出一半的时间,和这里的弟子一样,接待前来求助的客人。

待阅的卷册一日日减少、变薄,我见过的人却一日日变多。农夫,商人,矿工,官员,不同身份、不同国度、不同阶级的人,都朝这小小一方庭院中涌来,无分贵贱,都一样在院外等候。招待他们的,唯有一盏凉茶、一座风亭。

宁先生告诉我,七宝琉璃宗的产业遍布大陆,做的事多了,便会接触各种各样的人,见各种各样的事。

“少年时我外出游历,继任宗主后,便定下了一个规矩。”他娓娓道,“无论是何身份,是何出身,来了七宝琉璃宗,便是七宝琉璃宗的客人,普同一等。”

他说,“人和人之间,本也没有那么多分别。”

这道理很浅显,很通俗,连三岁小儿都知晓。可放在他这种身份上的人,反而是很稀奇的一件事,这世间就是如此怪诞。因而我发问:“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?这在贵族和——无意冒犯您的宗门——魂师中,可并不多见。”

他笑着看我,并不觉得我失礼,反倒提了一个奇异的问题。

 

“你还年轻,”他轻笑道,“还没爱上过什么人吧?”

我的脸一瞬涨红,想说些什么,却又恰被戳中痛脚——六岁发蒙至今,我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书呆子。

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我的反应,旋即又笑着摇头,让我原谅他的失礼。

“是我失言了。可若不这么问,也很难回答你的问题。”他偏过头,似乎有些微的苦恼,“对你这样的孩子来说,或许有些难以理解,不过……

“当你爱过人,也被人真心爱过后,你就明白我在说什么了。”

 

他用那双琉璃色的眼睛,温和地注视着我,眼神却很悠远,像是在怀想远在天边的人。

“会有那样一个人的,”他温柔地诉说,“一颦一笑都让你心动。”

“你会和他相遇,相恋,而后长久地度过一生,他的心跳就是你的心跳,你的意念即是他的航标——那会是非常,非常美好的一件事。”

“到了那天你会知道,原来人生在这世上,并非孤零零一个。”

他轻轻笑起来,宝石一般璀璨的瞳仁里,有细微的光在跃动。

“知一人,而后见众生。”

 

宁先生说的话,我并不十分地明白,挠了挠脑袋,懵懵懂懂地问:“如此说来,宁先生和夫人,该是十分相爱了?”

“……夫人?”

他面上少见地流露出惊讶来,愣了片刻,忍不住问:“你翻了那么多案卷,何曾见我有夫人?”

“那……”我想不出了。

那人摇头直笑,仿佛觉得我是块木头,迟钝得可爱。

“还猜不到吗?”他似乎觉得这件事非常有趣,“现在的年轻人,真是……罢了,等你将簿书阁的书信翻完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
 

突来的问题让我辗转反侧,一宿没睡着觉,第二日去簿书阁,竟连看书都静不下心来。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,最终忍不住,问了当值的弟子。

听完我的问题,她扑哧一下笑出了声。

“怎么会有你这样笨的人呀?”她笑得直弯腰,“想一想就知道了,宗主最在意的人——”

说至此处,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笑容也淡了许多,不再看我,而是转过身,望向高高的书架。

“……最在意的人。”

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看见了那个盛满信封的柜子。

 

我早该想到的。

一个昭然若揭的答案,两个无数次读到的名字,史册中永远并肩的三个人。

何其隐秘,又何其张扬。

“……我没想过。”我呆呆地说,“我一直觉得,他们好像自生下来,就理所应当地,该在宁先生身边似的……”

那弟子也轻声回答:“世上哪有理所应当的事呢?”

她说,去看看吧。

 

该如何形容呢?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书柜前。

那高高的,塞满了信件的书柜,被留下的那个人精心收藏好,干净又整齐,每一封都一尘不染。

我从其中抽出一封拆开来。

 

“风致吾爱……”

 

 

半个月后,我向宁先生辞行。

“您这里的书,我已尽数读完了。在七宝琉璃宗受的教诲,此生不敢或忘。现在,我要去践行老师曾做过的事了。”

我以天斗城士子的礼节,长拜下去。

“在离开之前,我仍有一个问题想问您。”

“您遗憾吗?”

 

“当然。”

他不假思索地回答,而后抬起眼,看向我:“为什么这么问?”

“因为您谈论他们时总是如此从容,好像他们活在您的心里,此生已经没有遗憾了似的。”

听完我的话,宁先生微微垂下眼帘。生平第一次,我从那张清隽俊秀、和年轻人一般无二的脸上,读出一种苍老的怀恋来。

 

是啊。我恍然想,已经过去太久了,先生的头发都白了。

 

“不,”白发的宁先生说,“我希望他们在我身边。”

“那之后我再没锁过门。时至今日,我仍希望,会有一个时刻,他们推开门,从院子里走进来。”

 

在他案前,紫藤花谢了一地。

 

 

一年后,我带着编写好的手稿,穿着破了底的皮靴,回到了天斗城。

 

“伪太子之事,你如实记下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宫变弑君,你也写了。”

“写了。”

“那么,你是个识时务的人。”

 

陛下如此说道,同时,他的脸上亦露出不理解的神色来。

“既然如此,”他问,“为什么还要写多余的东西?为什么要这样写——‘战争结束的那日,皇都内举办了最盛大的庆典,百里之外的七宝琉璃宗,满门尽素’?为什么不写宁风致狼子野心?为什么为他们歌功颂德,反而诬陷皇室征兵无度,不恤民生?”

“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!‘青山埋骨,故剑情深;至爱至交,山海明证’——宁风致倒是好意思!”

 

“那都是事实。”

 

“我问过城中的老人与青年人,问过城外的村民与砍柴的樵夫,问过这片大陆上生活着的人——才十三年,陛下,他们中的许多人尚在壮年,亲身经历过战争,其中有许多人的兄弟姐妹,都死在了战场上。”我说,“或许在您看来,那是一场伟大的胜利,光荣的战争之后,自当是一日千里,烈火烹油的盛世。

“不是的,陛下。请您走出皇宫去看看,去各大公国的农田里,因为无人耕种,十亩田地有五亩都荒着;三十里外的索萨斯镇,民风尚武,青壮年全都参了军,如今只住着老人。”

正午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,我的心情却异乎寻常地从容,仿佛宁先生正站在那扇窗前,温和而沉静地看着我。

 

“他们愚昧,无知,不识文字,却认得七宝琉璃宗的纹样与服饰,如果遇上了荒年,可以去向穿这样衣服的人讨吃的。他们不知道什么教皇,什么神明,只认识有使长剑或穿铠甲的人,惊蛰时会来清理魂兽,可大战之后,再没来过。

“他们不会说谎,不会忘记,不会因您一人的喜好,去诋毁曾经的恩人——即便他们已经不在。

“我的话说完了,您若是想处死我,现在就可以喊侍卫进来。”

 

臣子的礼仪是不应抬头直视君主,我抬头看着他,却并不觉得自己逾矩。这一刻他似乎不再是个帝王了,反而像个不懂事的孩子,惊异于听不懂的道理,又因被指出其无知而愤怒。

“放肆!”他高声呼喝,“你想做什么?你难道不怕死?”

 “入宫之前,我已将手稿托付给我的师兄,若是我死了,便由他来续笔。”

“那我就杀了你师兄!”他大吼道。

 “师兄死了,还有老师。”

 

“老师?”

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,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回击的把柄:“你们这些人,满口仁义道德,却把自己的老师推向断头台?”

这倒是个十分合理的指责,可我听在耳中,心里却无半分愧疚。

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,心中渐渐有了答案。

“如果老师在这里,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。” 

 

我抬眼看向他,心中浮现出老师离开太史院的背影。

离开之前,他召集了所有门生,极郑重又极简短地告诉我们:“要说真话。”

宁先生说,“我有自己的信仰。”

是的,我也有我自己的信仰,我是太史院同知南史简的学生,不能辱没老师。

 

“陛下大可以杀了我,屠了我的师门,甚至找人作伪史也并非难事,可您杀不掉全天下的人。只要还有人记得,只要还有人握笔,真相便永远不会消逝。

“这是我作为弟子,最该为老师做的事。”

 

“老师……弟子……”

不知为何,皇座上的人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迷茫,围绕在他身边的,那属于帝王的光环,也好像渐渐褪去了。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武皇帝,而是一个苍白的、甚至有些软弱的普通人,须得将自己伪装成狮子,方能昭示其权威。

“不,不……!不过是区区几个史官!”他咆哮道,“我才是天斗帝国的皇帝!我的命令即是真理!稗官野史,何足惧哉!”

 

可狮子不会虚张声势,狮子在咆哮时,声音不会颤抖。

我不再说话,行礼告退,转身出了大殿。

 

殿外,乾坤朗朗,日月昭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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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T:

其实我一般很少在短篇写后记或者freetalk……作为作者来说,要表达的观点和情节不能在文中尽述,是一种失职。但这篇确实有一些需要解释的地方。我在动笔之前也犹豫了很久,担心是否会过于说教、过于输出观点,夹杂在新年的气氛里,是否过于不合时宜……但老实说,作为一个极度自由的厨子,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个(。

所以考虑过后,还是写完了这一篇,再次感谢愿意读到这里的朋友。

故事的原形其实很好猜了,是《左传》中崔杼弑君的一节,原文不长,在此摘录:“大史书曰,崔杼弑其君,崔子杀之,其弟嗣书,而死者二人,其弟又书,乃舍之,南史氏闻大史尽死,执简以往,闻既书矣,乃还。”

主角老师的名字也是取自这里。说原形多少有些给自己贴金的意思,不过该写还是要写。也祝大家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万事顺利,得偿所愿,所作所得,都能无愧于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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