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剑宁】尧山风神 二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甫一落地，一群修士便向他齐齐行礼：“多谢前辈救命之恩。”
尘心淡淡道：“不必。”
言中之意，救他们是职责所在。一句话将后头的溢美之词都堵了回去，年轻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，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抬起头来。
那人停顿片刻，又道：“你们休息，我有事要查。”
一干人面面相觑，尘心也没再说什么，转身去查验地上的尸体了。
平心而论，敛去了一身剑意后，尘心其实不难相处，他们瑟瑟不敢上前的原因，也只是这位前辈的名号，实在过于慑人了。
天下第一剑修，再怎么易与，也总是叫人望而生畏的。
半个时辰后，尘心回来，站在一边静静等他们走完一周天，才开口问：“如何？”
他并未刻意隐蔽气息，只是人太肃静，开口仍是吓了小辈们一跳，片刻后，才陆续有人答道，“已无大碍了”、“回程已是足够”。
尘心略一颔首：“好。回去后请告知贵派掌门，此回所遇妖兽，似是已有神识，往后需多加小心。”
此话一出，众修士的脸上都浮起忧虑之色。其中一人沉吟许久，谨慎道：“恕我冒昧，请问前辈可看出，为首的那头白虎，大约有多少年修为？”
“不到五百年。”
那人思索片刻，脸色一下难看了许多。
妖兽对天灾的敏锐程度，远非人类可比，这么大的雪灾，这群白虎本该早有预感，却偏偏一路往山脚下跑。若是一群不通灵智的畜生，还可说是慌不择路，可尘心既说它们已有神识，那恐怕就是故意引人来此，想要与之同归于尽了。
普通的妖兽，须得千年修为，方可开灵智。这群白虎不过五百年修为，却拥有这般近人的思维，可算是耸人听闻了。
近年来各地天灾频发，隐隐有天下大乱之势，如今再添上这一桩变化……
思量之间，尘心看他们无碍，已经召出佩剑了，足尖踏上剑身，眼看着就要离开，忽然转身道，“不必过虑，事在人为。”
那修士愣了一下，慌忙抬起头，人已在百丈之外了。
他走得干脆，倒还记得先前那两个年轻人，沿来时路行了近百里，在一处雪窠附近寻到了两人。
说是两人，其实还有一只小兽，凶巴巴地堵在雪窠门口，白茸茸的毛都炸开了，看着像是只雪狐。
雪窠里的两人也是一脸不解，且不提狐妖素来不与人交恶，便是要交手，这小家伙的修为也太过薄弱了。不知犯了哪门子冲，对着他们龇牙咧嘴好一阵，喉咙里呜呜叫两声，腿一弹就扑上来了。
小狐狸生得可爱，可都打上门来了，总不能任它咬吧。
于是一人提剑劈下。剑光罩顶了，笨狐狸才知道失策，到底是年岁小，躲也不会躲，只把眼睛一闭，像个白面团似的不动了。
剑锋落下的前一刻，被一只修挺的手点住，凝滞在半空中。
尘心扶住剑锋，低头看了眼装死的小狐狸，松开剑去捏它后颈皮，将小东西拎在了手里，淡淡道：“说话。”
狐狸耳朵抖了一抖，呜呜叫了两声，开口是个细嫩的女童声音：“我知错了，前辈饶命……”
甫一开口，方才出手的少年便是一惊。妖兽不论年份，能口吐人言者，便算是妖修，不再归于兽类，不可再贸然出手。食人的妖兽便也罢了，若是斩了不曾伤人的妖修，便算是无端损人道行，要受因果报应的。
这小狐狸身上没什么血气，显然是未伤过人，少年人看不出她修为深浅，只见她身形尚小，脑袋又不大灵光，便以为是个不通人性的，没多细想便出手了。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，这位前辈是看出了端倪，才点断了他的剑招的，于是赶紧冲人一揖：“多谢前辈出手。”
尘心略一点头，又转去问那狐狸：“为何伤人？”
小狐狸晃晃尾巴，委委屈屈地答道，“人家饿嘛……”一双碧色的眼睛偷偷扫过去，见他皱了皱眉，又赶紧补充道，“我跟了那群白虎好几天了，眼看着就能捕到一头落单的填填肚子，可你们，你们一点道理都不讲，把他们全都赶到一处去了，让我吃什么呀！”
狐族惯会揣摩人心，见尘心肯听她说话，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，咬着尾巴就哭闹起来了：“我就是咬他一口，又没要伤他！饿都要饿死了，咬一口也不许么——”
话音没落，一点腥甜气息递到鼻尖，小狐狸下意识舔了一口，丰沛的灵力顺着喉咙流至四肢百骸，空荡荡的肚子也充盈起来。
尘心收了手，指尖上一道划痕转眼愈合，语气平淡地问：“还饿么？”
小狐狸呆呆愣愣地摇头，被尘心丢在一边了，也没离开，安安静静地蹲在雪地上，等着他处理手头的事。
另一边，尘心与那两人交代了山脚下发生的事，同样要他们通知掌门，他说话向来言简意赅，几句话说清楚，也要离开了。
临走时，他瞥了一眼乖乖蹲着的小狐狸，问道：“还要吃的么？”
小狐狸使劲儿点头。
而后她就被那人拎起来，往怀里一揣，御剑离开了。
走出老远，留在原地的两人仍杵着，许久，那少年人才恍惚道：“看他衣服上的纹饰，又是剑修……是七宝琉璃宗的尘心前辈么？”
另一个女修也愣愣地点头。
这件事属实不合常理。随队看护的出灵期长老，不知为何换做了这尊神仙；原本位于中州的七宝琉璃宗，照理也不该派人到北冥；再加上之前尘心转述的许多事，桩桩件件，委实匪夷所思。
不过两人最震动的，自然还是眼前所见。
“他怎么乱捡东西回去养啊……”
万里之外的翠微山，山顶终年青翠，山腰飘飘渺渺一条玉带，正是云蒸雾绕，散去还复来。
葱郁的林木间隐约有亭台楼阁，掩在这云雾中，也不那么真切了。
穿绿萝裙的少女沿着玉砌的山道一路上行，脚步很是轻快，正是清晨，山路上偶有早课迟到的弟子，边打着哈欠边下山，看见有人来了，才揉一揉眼睛，瓮声瓮气地打了个招呼：“师姐！”
绿裙少女皱了皱眉，忍不住轻斥了一句：“都什么时候了，怎么还这样懒散？”
那弟子嘿嘿一笑：“好师姐，饶了我这回吧。”
少女扫他一眼，叹了口气，挥挥手便放过他了。
换做是其他宗门，师弟师妹若是懒惰，被抓住少不了要挨上几戒尺。偏偏这是七宝琉璃宗，建在清莹灵秀的翠微山上，连吹过的风都温软，几个偶尔偷懒的少年人，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。
临走时，少女又把他叫住，问道，“吃饭了吗？”
小弟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：“今日起得晚了，还不曾……”
少女叹了口气，从佩囊里变出个油纸包丢给他，一打开，是两个热腾腾的茴香肉包子。
既有东西填肚子，小弟子便眉开眼笑地道了声谢，咬了一口后，含糊不清地问：“绛珠师姐，这包子哪儿来的呀？”
绛珠要笑不笑地回他：“宗主买来喂狗的。”
一句话把他噎住了，等师姐走远了，又默默地咬了一口。
嗯，好吃。
到了山顶，储在佩囊里的包子还是热的，绛珠抱着整整一袋热包子，绕过七八重院落，敲响了其中一间的门。
门“吱呀”地开了，清幽的风从里头吹出来，吹得攀在门楣上的绿萝一荡一荡，有个清润的声音应了句，“进。”一个单字里都含着笑意。
院落摆满了花架，种了好些藤本或草本的药材，须得小心绕开那些长得过分肆意的，偶尔有一群白兔结伴窜过去，也要停一停脚步，别绊倒了它们。
比起宗主的别苑，这院子更像是什么草药房，或是驯兽观。除了方才那窝白兔，庭树上还栖着几只长羽长尾的鸟儿，靠墙根的地方，有花猫懒洋洋地伸懒腰。
她环视一圈儿，也没看见要找的人，倒是方才那个声音又从花木深处传了过来：“这里。”
循声绕了七八个花架过去，果然看见自家宗主坐在一架药用的紫藤萝后面，膝上趴着个白毛团子，抚在上面的手修长好看，几乎与那白毛皮一个颜色，只有指尖和腕骨泛着浅淡的粉。
手是美人骨，主人也生得赏心悦目，一双琉璃色的眼春水般看过来，温温柔柔地问她，“买回来啦？”
还没等绛珠答话，手下的毛团子先醒了过来，从他膝盖上一跃而下，围着少女汪汪呜呜地打转，等她抛了个包子下去，立刻欢快地叼走了。
“师父。”她犹犹豫豫地问，“新来的这是个……小白狗？”
宁风致笑着叹了口气：“是狼。”又看了看那小狼摇得欢快的尾巴，沉吟道：“……也说不定是混血。”
说了没两句，狼不狼狗不狗的小家伙已经将包子吃完了，又讨好地凑了过来。绛珠好笑地看了它一会儿，将油纸包一一拆开，堆到地上，去里间替师父整理药材了。
小院里奇花异草繁多，炮制的方法、晾晒的时间，都各不相同，自她三年前拜在这位宗主门下，每月都要抽出来几天，专来这里学料理药材。
说来也奇怪，医修药修一类，虽少不得要与草药打交道，实际操作起来，大多数是从药铺直接采购——修仙人苦于修行，哪里有时间做这些杂事呢？
唯独一个七宝琉璃宗，弟子可以少些时间修炼，对于药材一类，却是一定要事必躬亲的。
可不知为什么，偏偏是这个特立独行的门派，始终占着医修首席的名头，千百年来，从未被撼动过。
第一位的名头，自然也有第一重的担子。
收拾到半下午的时候，天边隐隐有阴云聚拢，凉风卷着落叶，吹乱了满架的藤萝。
绛珠抱着一堆怕潮的药材过来，本是要喊宗主回屋去，一转进来，却看见宁风致手上停着传信的青鸟，鸟喙一张，口吐人言，却是个老人的声音。
“宁宗主惠闻：近来西楚湿热，君山一带似有瘟神出没之迹象，我等修为低微，还望七宝琉璃宗不吝援手，救含灵于水火，免苍生之浩劫。
“梵音寺主持，慧觉拜上。”
宁风致静静听完，神色波澜不惊，将青鸟架在藤木上，取了张信纸，略略思索片刻，便提笔写起了回信。
他刚写下开头，余光看见弟子站在一边，便停了笔，浅笑着问她，“怎么了？”
“瘟神……”绛珠似乎很是不安，“不是去年才闹过一回么？就在东海一带，还是师父您带人去的。这才一年的时间，怎么就……”
“是啊。”宁风致风轻云淡地回她，“神州多难，大约是大劫将至了。”
绛珠听得心里一惊，下意识望向他。
以她的岁数，在修者中不过是个小姑娘，自小在琉璃宗温养着到大，听见了这样的事，头一个反应，自然是要寻长辈的安抚的。
而她的师长也静静地望着他，眼底是万古长青的笑意，永远有抚平人心的力量。
一只纤长好看的手凑近了，她下意识闭上眼睛，那人的指尖带着温润的流光，在她眉心点了一下。
“勿惧，勿避。”
© ZwirnKnaeuel是一颗线团 | 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