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大概在126,宁荣荣准备去学院之前的一个晚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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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来她常梦到小时候。
记不清是几岁,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,曲曲折折流过院里的河渠自源头结了冰,六角的雪花打着旋儿飘下来,宗门上下一片白皑皑,是她记忆里仅见的景色。
父亲从来是细心的,少小姐的房里早早地拥起了火炉,暖是够暖了,可那会儿她人还没桌子高,哪里是坐得住的性格,字帖描了没几笔,便丢下功课偷跑出去了。
那是宁荣荣第一次看见雪,连翩飞洒的雪花似白蝴蝶一般,引着她去雪来的方向。她是个很机灵的小姑娘,一路躲着巡逻的门人,竟也没被发现。
想来那该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,什么都温软得好似梦境。五六岁的年纪,谈修行尚太早,长辈们又娇纵她,巍峨的门墙也和蔼,轻易便放她出去玩闹。
河流从重重院落蜿蜒至后山,山林晶莹又苍白,河面上结了冰又落了雪,引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踩上去。她也真是大胆,一直到了河中心,方才发现,脚下的冰面不过薄薄一层,没了霜雪掩盖,眼看着就要塌下去。
往前走是再不敢了,可回头看看,来时的河岸也像是望不到边。小姑娘再不敢动了,裹一裹身上白兔毛的斗篷,小心翼翼地在河流中央坐了下来。
人一生能有多少这样的时候呢?连害怕都是有底气的,仿佛身后永远有人替她撑腰。一面怕得不敢挪动半步,一面还理直气壮地想着,两位爷爷什么时候来找我呀……不管是哪一个来都好,一条小河而已,御剑而行,凌空踏影,眨眼便跨过去了。
她仰着脸儿数雪落,数到十七八片的时候,身后传来温和又沉静的一声唤。
“荣荣。”
她回过头去,找到她的人不是尘心,也不是古榕。
宁风致提了盏暖黄灯笼,单衣外面披一件雪白的狐裘,远远地在河岸对面站着,眉眼都被灯光照亮。
宁荣荣一下就委屈起来,隔了半条河面喊,爸爸!
她很欢喜是父亲寻到她,却也觉得这河面于他一样危险。脚下的冰面仿佛随时会裂开,她不敢让父亲过来,于是声音里也带了哭腔,问,“剑爷爷和骨头爷爷呢?”
宁风致便和她说,剑叔和骨叔从别处寻了,他们速度快,一时半刻便能到这里。
他说着,提着灯踏上了河面,温声道,“荣荣别怕。”
宁荣荣没怕,只是愣愣地看着他。那冰面对于五六岁的小女孩来说已经很薄,父亲踏在上面时,仿佛下一秒冰面就会断裂,他便要跌落下去。
可宁风致只是平静地走过来,手中擎着盏再普通不过的纸灯笼,一步步来到她面前。
父亲把她抱在臂弯里,揉了揉她的头发,说,下次可不能这样胡闹了。
脚下是近乎透明的冰层,一低头便能看见底下涌动的水流,好像宁风致每挪动一步,就会发出碎裂的响声。
她害怕得直把脸埋进父亲的衣领里,不知过了多久,父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“把头抬起来吧,我们到了。”
宁荣荣从毛茸茸的狐毛领子里抬起头,眼前是原本遥不可及的河岸,那条危险的河流已被抛至身后。耳畔是父亲温和的责怪,叹着气说,你还小,就算不想做功课,出来玩也要告诉大人一声……
于是她便嘻嘻一笑,抱着父亲撒娇,人家知道错啦。转而又说,爸爸既然这么说,那功课挪到明天再做好不好?
宁风致便显得有些无奈,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脑袋,刚要说什么,目光却忽然落到了女儿空荡荡的手腕上。
“荣荣,你的镯子呢?”
雪好似一瞬间下大了。
冰河的中心是一抹显眼的莹绿色,她抬起头,父亲也看到了,有些意外地道,怎么落在那儿了?
他轻轻放下女儿,摸了摸她的头顶,柔声道,在这里等爸爸一下。
宁荣荣有些迷茫地抬起头,在纷纷扬扬的雪落里望见父亲的背影。大雪将河面都盖去了,而那人仍是提着盏飘摇的灯笼,走在冰面上也如履平地。
或许是时光太久远,梦境到这里已经几近模糊,父亲的背影好像要淹没在风雪里,她努力睁大眼睛,也只能勉强捕捉到那人的身影。
宁风致走到了冰河中心,俯身拾起一只玉镯,似乎是回头对她笑了笑。
然后下一刻,冰层崩塌,湍急的河流一瞬便将父亲吞没下去。
半空中忽来一只手,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。
“荣荣,醒醒。”
宁荣荣猛然坐起来,怔愣许久,忽地望向身后,动作间肩上的衣物滑落,她下意识拉了一把,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。
手中是父亲的披风。
宁风致扶在她背后,有些担心地望着她:“怎么在这儿睡着了?”
窗外传来悠扬的夜钟响声,已是三更天了。
她揉了揉眼睛,对父亲露出笑来,也轻柔地答道,“没事,我一会儿就回屋啦。”
父亲似乎松了口气,面色也柔和下来,“没事就好。”又问她,“你方才怎么都叫不醒,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
宁荣荣怔了一瞬,垂下眼望着手腕上的玉镯,许久,才轻声道,“爸爸,这个镯子……我小时候,是不是丢过一次?”
父亲似乎轻笑了一声,“怎么想起来这件事了……还在埋怨爸爸吗?”
她摇了摇头。
那镯子确实落在了河心。
彼时她不知天高地厚,父亲的怀里安稳,便也忘了下面是不足寸许的薄冰,央着父亲让自己捡回来。
那冰面承得起两个人的重量,也许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危险。可宁风致说什么都不同意,甚至难得严厉地下了命令,不许去。
那是她最喜欢的镯子,是父亲送她的生日礼物。她难过得要哭出来,正要闹时,身后乍然传来一声轻响。
先是咔嚓一声,而后是连绵不断的,极似玻璃碎裂的细小声音。
宁荣荣呆呆地望着河面,仿佛只是一瞬,冰封的河面已满是蛛网般的裂痕,还未来得及反应,便从正中碎裂开来,玉镯转瞬便没了影子。
那一回她吓得不轻,又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,回去就发了烧,家里人急得团团转,又是请医生开方子,又是换冰敷的丝帕,忙了三天,方才退下烧来。
病好那日,是尘心先来看的她。仙人般清冽的眉目,陪着她时总是含着笑,温和又耐心地听她抱怨着,药太苦,被子太厚,闷在屋里要生蘑菇了。
等她抱怨完了,他才笑吟吟地开口,荣荣不生气啦,看看这是什么?说着,变戏法般地一翻手,手心里躺着个莹碧的玉镯子。
她惊喜地“呀”了一声,扑上去环着那人的脖子,撒娇道,我还以为丢了呢,剑爷爷怎么找回来的呀?
尘心笑而不答,轻轻地拍着她的背,说,剑爷爷这么厉害,当然有办法找回来。
绿玉镯常年戴在手上,经年日久,便也忘了曾经丢过一回,再梦见时,她也不是曾经那个小姑娘了。
于是她问,“爸爸,这镯子,到底是怎么找回来的?”
宁风致犹豫了一瞬,望见女儿的目光,还是有些无奈地道,“……爸爸说就是了,可不要生气啊。”
那镯子没能找回来。
小小一枚玉环,落进湍急的河里,转眼就跌碎了、冲散了,纵有移山填海之力,也是找不回来的。
后来她拿到的玉镯,是宁风致托人买来成色相似的料子,又寻了同一位匠人雕琢,中间辗转许多,才堪堪在女儿病好那日送去。
“……只是那时你病刚好,怕你难过,又怕你不愿听爸爸的话。”宁风致撑着额头笑,“还是剑叔和我说,罢了,我去哄哄她。”
这几日宗里事务偏多,灯光下看去,父亲的眼神略有些疲倦,却仍是柔柔地笑着,“骗了你这么多年,生气吗?”
宁荣荣摇了摇头,“是我不对,自己弄丢了镯子,还怪爸爸拦着我。”
父亲便轻声笑起来,说,荣荣真是长大啦。
宁荣荣却想起了另一件事,抬起头问父亲:“我们回岸上的时候,爸爸其实已经知道冰面要塌了吧?”
宁风致怔了一下。
良久,他似乎才想起来这件事,揉了揉女儿的头顶:“怎么,刚刚梦见这个了?”
宁荣荣点点头,想了想,又摇了摇头。
我梦见你送我到河岸,却又折了回去,消失在了塌陷的冰河里。
她没有说出来,父亲却看见了她的神情,轻笑道,“看来不是什么好梦。”伸手替她拢拢头发,又安慰道,梦都是反的,醒来就散,莫要被魇住了。
“至于你问的事……”宁风致似乎回忆了一下,“那时冰面确实是要碎了,我心里知道撑不太久,又抱着你,只能捡能落脚的地方尽快回去。”
他说着,忍不住便想,当年扒在他怀里的小女孩,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,不再是那个任性的小公主了。
如今懂事的女儿,已经不再执着于丢失的镯子,在一盏灯火下问他,“走在河上时,爸爸不怕吗?”
宁风致垂了垂眼,没有正面回答她:“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?”
“我……”
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父亲却又笑起来,戳了戳她的脑袋,轻声道:“小时候要你临诗贴,‘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’,如今还要来问我,是不是又逃功课啦?”
宁荣荣愣了一下,没想起他又提起这桩事,登时反驳道,“我没有!功课我都做完了!”
见她一副气鼓鼓的样子,宁风致便笑起来,说,做完了就好。
窗外月移影动,夜风入室,吹拂着两人同样颜色的长发。
“你小时候,骨叔总和我抱怨,说你还太小,学这些东西做什么;剑叔虽然不说,你每回漏了功课,他也都替你瞒着。”
宁风致本就温和,说起至亲故事时,温柔得像是一场旧梦。
“我那时总想着,什么都该早些教你,一时不明白,以后也会懂。”
父亲的声音轻得要散在风里,轻得要她屏住呼吸,方才能听清。
他说,如今你长大了,我却希望你迟些明白。
“只是不知道,还能有多少时间……”
后一句怎么也听不清,她惶惶然望向父亲,那人坐在近窗的地方,月色照亮他一身白衣,一霎像是在梦里,在童年的回忆里,他站在暗流涌动的冰河之上,披一件霜雪颜色的白狐裘。
宁风致也望过来,眉目柔柔地含笑说,天色晚了。
“睡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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